夏秋交替,骤雨刚歇的傍晚。
顺寒露山脚向外处走,可见一个村子,村里人大都姓沈,于是便被往来之人唤作“沈家村”。
此时沈家村外泥道间,一男一女骑马踏过,驾至村前,一前一后勒住缰绳。
“陆师姐,天色晚了,我们在这村子寻户人家借宿一晚,明日再回山吧。”男子剑眉星目,身披紫袍,着紫冠,面容微偏,对身边女子提议道。
那女子身穿月白色劲装,头戴白色纱帽,闻言沉默片刻,回道:“那便依了陈师弟吧。”
她这次和身边那紫袍青年下寒露山,是领了师门之命共同下山杀一邪派人士,未曾想那人狡诈,追杀十日还是被他逃脱,反而掉过头来,设了调虎离山之计,伤了她身旁的陈师弟,要不是她救援得快,怕是陈师弟早已下了冥府。即使有惊无险,陈师弟还是休养了十日才能走动。女子心中有愧,回山复命路上,事事都依从身边男子的话。
两人依次下马,牵马走进沈家村,却见村内道路上空无一人,并且家家户户都不点灯,整片村子皆沉在死寂之中。
“奇怪,不过刚到酉时,怎得就这般安静?难道已经全睡下了?”紫袍青年失笑道。
“问一下便知。”女子轻声道,行至一户人家门前,叩了两下,唤道,“有人么?”
一时无人答话,她又问了急声,正要回身去往下一处,屋子里终于传出一声女子的询问:“你,你是谁?”
“我是浣剑门陆茧,今日到此地是想寻户人家借宿。”女子温声说道。
屋子内响起脚步声,接着屋门被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那眼睛下移,看见了陆茧腰上系的长剑,门顿时又打开了许多,一位头发凌乱的村妇从屋里显露身形,脸上挂着喜悦。
“您真的是从寒露山下来的仙子么?”村妇目光中皆是希冀之色,又从陆茧眼前看见正走近的紫袍男子,“这位仙师,是跟您一起的么?”
“这位是陈栖师弟,也是浣剑门人,不过我们才疏学浅,可当不得此般”
陆茧话未说完,便见这村妇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这位婶子,这可万万使不得。”陆茧连忙伸手就要将她扶起,却被走来的陈栖拦住。
“你是有事要求吧?”陈栖和颜悦色道。
“是的,求二位仙师救救我们。”村妇双手合十,不停前后晃动,好像将前头这两位仙师当成了庙里供奉的佛像一般。
陆茧瞥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掌,伸手将村妇扶起,轻声道:“这位婶子,你有何事要求,我们进屋里慢慢说吧。若我们可以办到,自然会帮你办。”
村妇连连谢过,被扶着往屋里去了,三人坐在屋里一所圆桌边,陈栖见圆桌上有一盏煤油灯,便想取怀中火石点燃,火星刚露,那村妇慌忙地制止他。
“使不得,会引来怪物的。”
“怪物?这倒有趣了。”陈栖笑道,“你要求的事,就跟这‘怪物’有关吧。”
村妇连连点头,张口用恐惧的语气娓娓道来。
原来这沈家村本来并不如此,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会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孩童们凑在一块打打闹闹;但是,就在七天之前,当聊天结束,纷纷回家时,一个去了茅厕方便的村民却没有回来,大伙找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在村外的田里找到这位已经疯了的村民,当时的他口吐白沫,一边打颤一边喃喃重复着“怪物”二字。
“就这么点事,便让你们吓成此般样子了?”陈栖听得好笑,出声问道。
“陈栖。”陆茧责怪一句,示意他住口。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继续讲。”
村妇定了定神,起身走到一边拿出一个陶壶,又拿了三个杯子,给自己和两位仙师倒上水,喝完自己的一杯,才继续道:“大家一开始也不信,我们都是本分人,怎么会招惹怪物呢?而且那日后,村尾沈老三家,村口沈大麻子家的共六只活鸡都不见了,所以大家觉得,肯定是进了贼人,在村子里装神弄鬼,因疯掉那人本就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被吓得丢了魂却也正常。可是第二天晚上,村长派遣我们村的六个最为身强力壮的男人组在一起去寻那怪物真身,回来的却只有一个,剩下的五个竟然全都疯了,而那唯一正常的一个发了三天的热,醒来却再也不敢出门,连耕田都不去了。”
“那那个唯一正常的村民可说了什么?”陆茧问道。
“他只跟我们说,晚上不要点灯,不要出门,也不要藏家畜家禽,不然怪物寻不到食物,就要扑进来吃人了。”
陈栖嘴角一声轻哼:“可笑,我看这人也疯了。我就不信,世上有什么怪物,若是那些妖兽魔禽,怎会只吃你们豢养的家畜。”
说罢,他手指一弹,真元化青焰,点燃桌上油灯。
“你干嘛!为何害我。”那村妇急了,立刻就要将火扑灭,却被陆茧拦住。
“婶子,我师弟说得有理,即便那怪物真来了,我们今日也帮你除了它。”
“你们不懂,你们会害死我的,你们”话说一半,门边窗纸外一抹黑影掠过,顿时让这村妇吓得身躯一软,抱头蹲到地上。
“别吃我,别吃我”
“装神弄鬼。”陆茧沉声道,起身疾步,到了门口,转身说道,“师弟,我们兵分两路,今日便看看何人在搞鬼。”
“是。”陈栖应道,见陆茧离开,向后拉开另一扇窗,跃出屋外。
陆茧真元覆在脚底,于大道上疾奔,行了片刻,见一无所获,脚步一踏,跃上一处屋顶,闭目细听。她这一招名叫“清心耳”,乃是浣剑门三宗之一“解字宗”的秘法。
很快,沈家村各家的低喘与轻语,陈栖的脚步声,那位婶子依然恐惧的喃喃,还有几声戛然而止的鸡叫跃入耳中。
“在那。”陆茧睁眼,运起轻功,于屋顶间窜行,朝那鸡叫停止处飞奔而去。到了近处低头,果然看见一黑影在月色下伏低身子,正在撕咬着一只土鸡,鸡毛散了一地。
陆茧双目一眯,左掌于腰间剑鞘一拍,长剑自出,倒转剑柄悬于陆茧面纱之前,她左臂握剑柄,右足踏砖瓦,从屋顶斜飞而下,剑身裹真元,眨眼间白芒四溢,竟在外头又凝了一寸月白剑锋,刺向那装神弄鬼之人的头颅。
那人撕咬不停,只在那剑锋快到面前时抬起左掌,挡在剑锋之前,那手掌竟似顽石,月白剑锋寸寸碎裂,化作凌乱剑罡刺向四周,一些捅破门窗,引得里头住户恐惧的惊叫。
终于,真实的剑身显露,剑尖点在那人左掌掌心,刺不下去,反而让剑锋一点点弯折。
怎会如此?我乃炼神境,竟奈何不了他?陆茧愕然,随后将体内真元催发更多。她身上起了阵阵清风,衣衫飘起,头顶白纱向后吹落,露出一张天仙一般的美人面孔。
不过此时可没人欣赏她的秀丽,即便是她已用了全身真元,依然无法让那“怪物”停下进食,他左掌摊开,左臂如铁铸,阻拦着已落在地上的陆茧的剑招。陆茧想抽剑再刺,可那掌心似有一股巨大吸力,将她手中长剑牢牢吸附,连带她也一同动弹不得。
“陆师姐,我来助你!”这时,一声喊声传来,听到了动静的陈栖终于赶到了此处,紫袍身影现于前方院墙,接着双臂提剑,剑身紫光大盛,向那“怪物”后颈挥下。那“怪物”终于停下进食,左掌向前一推,将陆茧推远,接着身形一退,便让那道挥落的紫芒落了空。陈栖手腕一翻,剑势变横斩,砍向怪物胸口,怪物离体跳起,双脚踩在陈栖剑背一踏,让陈栖身形一个趔趄,自己却借力高高跃起,出了院墙。
在半空之中时,“怪物”回头看去,刚好对上陆茧仰首看来的双眸。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眼白皆为漆黑,双瞳却是鲜艳欲滴的血色,眼眶内,似藏着一抹哀求,一抹痛楚的眼神。
“陆师姐,我们追。”那身影下落消失后,陈栖冷声道。
“好。”陆茧从呆愣中醒来,起身跟在陈栖身后追了出去。
两人从酉时找到寅时,村里都搜遍了,连每处住屋都看了一遍,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怪物”的踪影。
“可恶。”陈栖愤怒地将手中长剑刺进一处院墙,发泄似地说道。
“你去村外看看吧,我继续在这里找找。”陆茧平静道。
“可陆师姐你一个人”
“放心,我还带着‘解字宗’的法器,下次遇到那怪物自然会用。”
“那好吧。”陈栖点了点头,抽出长剑,转身往村外走去,留着陆茧一人在村内继续搜寻。
陆茧支开陈栖,不仅是为了搜寻,更是因为她需要想明白一些事情,那双怪物的眼神让她想起了脑海里某些尘封的回忆。
陆茧入浣剑门是因一个悲剧:楚朝天元四年,天下大旱,陆茧和自己的爹娘,幼弟一同从受灾严重的家乡向北赶往受灾较轻的鹦鹉洲四郡,未曾想刚到官道上就碰上了贼人,全家被杀,幸好当时的“解字宗”执法长老路过,救下了她,才有了后来浣剑门的陆茧,时间久远,很多记忆都渐渐模糊了,只有一副画面成了她的梦魇。她被踩在地上,一边哭叫着一边看着父母被割下脑袋,而轮到她的幼弟时,弟弟看向她的眼神就跟那“怪物”一模一样,眼神里的意思是——救救我。
我怎么又想起这件事了,事到如今还放不下么?陆茧自嘲道,行到一处窄巷前。
“救救我”
陆茧停下脚步,身形急转,提剑在手,喝道:“谁!”
“救救我求你。”里头的声音并不成熟,听起来是位少年在哭诉。
陆茧眉头一皱,慢慢走进窄巷,踱到那声音面前,低头看去。
一位少年靠在墙边,嘴角和下巴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两条血泪从眼眶中流下。
“你便是那怪物?”
“求你,求你”少年并不回答,只是喃喃,“救救我。”
陆茧本要将剑锋刺下,听到此话却犹豫了,幼弟的面孔似跟面前少年重合了。
“陆师姐,看来你找到了。”此时,陈栖的声音从巷口传来,接着脚步声响起,一步步接近此处。
“陈师弟,你没去村外?”
“我不放心你嘛。”陈栖笑道,走到她身旁,挑起剑锋便往那少年额头刺去。
“当!”两剑相撞。
“师姐,你这是何意?”陈栖微笑道,话语间隐隐有些火气。
“他毕竟没有伤人,所犯不过是小错。”
“那师姐以为该如何对待他?”
“我会把他带回宗门,严加看管。”
“带回宗门?师姐,你将此等妖邪之人带回宗门,要是让掌门知道了,责罚可不会轻。”
“还请陈师弟莫要告诉掌门,当然,如果陈师弟一定要那般做,陆茧领罚便是。”
陈栖微微一愣,接着不可置信道:“就为了此等妖邪之人,你竟甘愿受罚。”
陆茧闭目点了点头,重新睁开的眼眸里尽是哀伤:“我已经无能为力过一次了,我不想有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