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开封城里开始偷转一张檄文,上写:
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李谕:照得开封被困,细民无罪。顷据探报,饥民倒卧街衢,老弱死者日众。本大元帅出自农家,深知百姓疾苦;原为吊民代罪,提兵莅豫,岂忍省会士庶,尽成饿殍!今特照告城中官绅:自明日起,每日日出后放妇孺老弱出五门采青,日落之前回城。义军巡逻游骑不再到大堤以内,对走近大堤采青者妥为保护。倘有城中兵勇混迹其间,意图窥伺骚扰,定予捕斩不赦。切切此谕!
一开始,官府不惜余力地辟谣。然而,没几天,也许是知道纸包不住火,干脆就默认了这件事。
很快,开封官府也出了告示,晓谕百姓:从明天起,每日放妇女老弱出城采青。一交卯时,五门齐开,戌时关闭城门。
得到消息,金不换迟疑道:“要是我能去,总是要放心一些……”
何青衣摇了摇头:“城门稽查森严,青壮男人不准出去,也不准进来。不换兄弟,你在家带着孩子,让惠兰跟我去,我会照看好她的。”
虽然有些担心,但是家里余粮见底,要是能出城去采些野菜山药的,也能多活一天算一天。
惠兰轻声问道:
“何大婶,明天咱们出哪道门啊?”
何青衣胸有成竹地说:“出西门。”
金不换问:“为什么不出宋门或南门?这两道门都离得近些。或者出北门也可以。西门那么远,你为什么要从那里出城呢?”
何青衣笑着说:“我可仔细想过了:上次开封被围,曹操的人马驻在东边和南边,宋门外和南门外都驻扎有曹操的人马,游骑也常到曹门外。这一次,看来他们还会在禹王台一带驻扎老营,虽说我是老婆子,可也不得不小心啊!”
金不换笑道:“大婶,你既是大老婆子,还怕他们么?”
何青衣也笑起来,说:“看你说的,虽然大婶是个老婆子,其实也只有四十几岁,不到五十。常言道:‘吃粮当兵满三年,看见母猪当貂蝉。’那曹操的人马军纪向来不好,能掳掠年轻妇女当然掳掠年轻妇女,掳不到时说不定连年纪大的也一样拉去。你大婶还想死后清清白白地去见何大叔,所以我宁肯多走几里路,要出西门采青。因为西门是闯王的人马,据说军纪很是严明的。”
不换夫妇听了何大婶这番话,感到很有道理。再说了,惠兰也还年轻,虽说不是什么美人,但也算得清秀。真要遇上什么贼兵,那就后悔莫及了。
第二天五更,天还没亮,何青衣就动身了。惠兰也早早起来,沿着大街小巷走了几里路,当来到开封西门时,太阳已经有城头那么高了。
城头上和城门洞站着许多兵丁,都有军官带领,还有许多丁壮,由乡绅团练带领,帮着守城。城门开了一条缝,只能过下一个人。吊桥已经放下来了。专门有一二十人在城头上管着绞吊桥的绳索。
采青的人正在陆续出城,但是城门口并不拥挤。因为是第一天放人出城,大家都小心谨慎,很不放心。尤其是年轻妇女,大都不敢出来。虽有一些少妇被饥饿逼得没有办法走出城来,那都是容貌比较丑的,穿着破烂的衣裙,故意连头也不梳,脸也不洗。其余大部分是老头子、老太婆,拄着拐棍,提着篮子。也有不少小孩跟着大人出城,但都是男孩和十岁以下的小女孩,十岁以上的女孩几乎没有。
两次开封被围,老百姓还没有一次像这样在战争期间出城采青。今天是第一遭,到底出城后是吉是凶,大家的心中都没有底儿。而且大家不仅害怕闯王人马,也害怕城里的官军和义勇。
过了吊桥,走过一片空地,来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地方,向四处张望。眼前一片旷野,直到三四里外的大堤边,都不见一个走动的人,更没有看见一个李自成的人马。
何青衣又举目向远处看看,因为有大堤隔住,看不见什么动静,只是大堤外的某些高处,分明有义军的旗帜在阳光下飘动。何青衣更放了心,想道:“李闯王果然军纪严明,没有一个散兵游勇出来扰害采育的百姓。”
因为出城的人不很多,野菜很容易找到,不到中午,何青衣和惠兰就将大篮子采满了。两人感到十分干渴,也很饥饿,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弄点水喝。
两人就壮着胆子往大堤走去。有一些采青的人,想多采一些野菜,也往大堤走去。但到了堤边上,不少人怕遇见闯王的人马,又赶快回头走了,只有何青衣和惠兰走上了大堤。
堤旁有口水井,倒还没有毁坏,可能是闯王的军队曾经用过,连井绳和木桶都还在。两人提了一桶水,慢慢就着桶边喝水。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两人一惊,回头看时,就看见从西面驰来一群骑马的人。也不知是不是闯王的人,何青衣和惠兰都吓得面如土色,刚想起身逃走,忽然听见堤上有声音叫她:
“大娘,不要走。我们不扰害百姓,你不要害怕。”
何青衣听了,便不再跑了,她知道那些人骑着马,真要追的话,她总是跑不了。只有横下心来,希望听到关于闯王军纪严明的事是真的。
她壮着胆回头望去,只见那些人都已经站在大堤上了。中间有一个人看来是个头领,戴着麦秸凉帽,身材高大,骑在一匹青灰色的高头大马上。左右是几十个护卫的骑兵,每人手里提刀,背后还背着一支黑色的铁家伙。看这装备,比寻常官兵还要精锐,也不知是不是闯王的人马。
“我叫王贵,这位婶子不要慌,我们不是闯军,也不是官府的人。我只想打听点事,开封城里,最近有一队粮商进了城,现在也被困在城里。他们是西城商会的,不知你们听说过么?”那个略有些胖的头领微笑着问。
何青衣听了,这才稍稍放心。不过她有些奇怪,这些不是闯军的人,怎么能在大军围城的时候,来到这片大堤的?
王贵似乎猜到她的心思,笑道:“我们也是西城商会的,也卖粮草给李自成。所以就算在闯军阵前,我们也可以任意行走的。”
何青衣这才明白,原来这些人是粮商,能跟闯军做生意的,这可是做大买卖的主啊。而且骑着高头大马,人人提刀抡枪的,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城里的粮商我倒知道一些,不过谁是西城商会的,平时里也没打听。不过如果回城去,我倒可以问一下。”何青衣迟疑了片刻,然后说。
王贵点点头,向旁边一个卫兵示意,那卫兵跳下马来,取出一锭银子,给了何青衣。
“如果你问个准信,我送你一百两银子。这十两银子你先收下,就当是跑腿费了。明天或是后天的这个时候,就在这里见面如何?到时候无论成与不cd有厚礼送上。我们别的东西不多,粮食倒是不少。”王贵笑着说。
一听“粮食”两字,何青衣眼都直了。这事她必须去做,至于那十两银子,何青衣推辞不掉,只得再三谢了,将银子藏在野菜下面。
王贵一招手,带着数十人掉头骑驰而去。
直到这队人马远去,惠兰这才松了口气,感到全身无力,刚才差点都要瘫在地上了。何青衣也擦了擦汗,心跳不已。
两人不敢在堤上逗留,赶紧回城。还好守门的士兵受到严令,不许騒扰出城采青的妇女,因此也没难为她们,只是抓去几把野菜,就放她们进城了。
何青衣记着王贵托付的事,到城里几个大粮商所在的地方去打听西城商会的事。果然很快就有了消息,在一家客栈见到西城商会在开封的主事人。
一见之下,何青衣就是一怔,觉得这个小老儿有些面善,可是又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老者锦衣宽袍,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人。只不过谈吐之间,又透着一股子小家子气,何青衣阅人无数,暗暗称奇,心道:“莫非这人是个暴发户?”
没想到她还真的猜对了,那老者就是个标准的暴发户。而且是靠女儿换来富贵的那种。
西城商会在开封的负责人本来不是他,只不过以他的身份地位,来到这里就是老大。所以当仁不让地以负责人的姿态出面。这个老儿就是张奇的便宜岳父金世遇金大官人了。
何青衣将城外遇到王贵的事,说了一遍。没想到面前这富贵逼人的老儿一蹦多高!
“什么,王贵那小子来了,哇哈哈,这下好了,我还以为我宝贝女儿不管我了!”金世遇喜出望外,有些得意忘形地说道,忘了屋里还有何青衣这个外人在呢。
金世遇来到开封城中,因为官兵戒严,所以消息不通,一时之间找不到兄弟的下落,反倒被困在城中,很是着急。现在总算得到西城那边的消息,既然是王贵亲自带人来的,要救他出城自然不是难事。只不过在出城之前,还是要找到金不换才行。
当下金世遇咳嗽两声,正色说道:“这位夫人送信有功,赏银百两。”
一旁的仆从大声答应:“我家老爷有赏!赏银百两!”
何青衣吓了一跳,心想这老儿还真是财大气粗。反正不拿白不拿,何况从城外传递消息,那可是冒着死罪,这银子还真是该得的。
“明天你若出城,就跟王贵那小子说,再等我几天,等我找到我兄弟再说。”金世遇想了想,又说道:“还有,告诉王贵,送个信给我姑爷,就说咱们不能看着开封城里的老百姓全都饿死,得想个办法。”
何青衣有些惊讶地看着金世遇,很想问你姑爷是谁,比皇帝还大吗?开封城被围,皇帝都没办法,他就有法子?
只不过想想她只是送信而已,来回几趟就赚几百两银子,虽说以现在的粮价也买不了多少粮食,但总比天天吃野菜的好?
于是何青衣答应了,辞别回家。
金世遇知道西城军到了城外,心情大爽,哼着小曲回房。不料一进屋,一个满头珠翠、绫罗衣裙的娇媚女子就跪下来,呜呜直哭。
“小宝贝,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就算是开封知府惹了你,老子也打断他一条腿!”金世遇忙搂着这娇媚小娘子安慰道,如今家里来人了,还都是精锐,他的底气不是一般地足。
“奴家还有个妹子,早就许了人家。听说官人在城外有人,能不能把我妹子送出城去。我可不想让她也陪着咱们饿死在城里。”这个娇媚小娘子是金世遇来到开封之后,某个大粮商送来的礼物,其中就包含这个叫阿娇的歌妓。
金世遇在西城的时候,碍于女儿的面子,也不好意思纳妾。到了外面,却没啥顾虑了,于是就笑纳了这些不一样的礼物。
“嗯,其实过些日子,我们都要出城去的。你就让你妹妹等一等,不用着急的。”金世遇不是很在意的说。
“不行,我就一个妹子,趁着这几天城门开放,让大家出去采青。要是过了这几天,万一城门又再关闭了,那就全完了。先走一个是一个,就算老爷可以买通官府让咱们出城,但如果到时候你带不了太多人,那可怎么办?”阿娇不依不饶,又是洒泪又是撒娇,金世遇无奈,只得答应了。
阿娇的妹子名叫阿秀,十六岁,寄住在一个老妇家中。阿娇虽是歌妓,却不愿妹子也沦落风尘,将自己赚来的钱都贴补给了妹妹,心想让她以后嫁个正经人家,也算得对得起过世的父母了。
让阿娇感到幸运的事,是遇到了金世遇。虽说被当成礼物送了人,但这老头对她还不错,看上去又是有钱有势,对她有求必应,而且将来肯定也能成为金大官人的姨娘,总算是从良了。只是牵挂着妹妹的事,要是能送出城去,早些见到未婚夫,她心里的石头就算是落了地了。
金世遇让人去找何青衣,将这事一说,又给了二十两银子。要何青衣带着阿娇的妹子出城,交给王贵,剩下的事就不用她管了。何青衣见也不是多大事,也就应了。
第二天早晨,惠兰很早就起来,准备同何青衣一起采青去。
何青衣带着惠兰仍是出西门,就在城关街口,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女子。脸上用纱罩着,也看不清模样,好多出城采青的年轻女子都这打扮,也就不以为奇了。当何青衣同惠兰姑嫂来到她面前时,她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好像只是偶然相逢,就随在她们身后一起走。
何青衣并没有向惠兰说起这事,三个人如同陌生人相遇,匆匆赶路,惟恐出城太晚。惠兰心里觉得奇怪,不知这个少女跟何青衣是什么关系?
出城以后,惠兰就留了在西关附近,那里有不少妇女采青。她知道何青衣要去堤上见西城商会的人,她可不敢去,就留在堤下找野草野菜。
何青衣上了大堤,那年轻女子不远不近地跟着,很快就到了堤上。
果然,十几个骑马的精兵,早就在堤上等着。还是王贵带队,毕竟事关总督大人的岳父,他可不敢怠慢,必须亲力亲为。
只不过见何青衣还带着一个年轻女子,却不是昨天所见的少妇,略觉诧异。
“见过王老爷,老身已打探到了西城商会,还见到了开封城里的那位主事老爷。”何青衣一见王贵,忙陪笑说道:“那位老爷让我传话,说是让你们等他几天,等找到了他的兄弟再说。还有,送个信给姑爷,就说咱们不能看着开封城里的百姓全都饿死,得想个办法。”
王贵点头,说道:“很好,你很守信用,没有骗我。来人,赏银送上。”他一听这话,就知道何青衣没有瞎编,因为这样的语气还有金世遇的家事,可不是外人可以编造的。
旁边一个卫士用布包了几锭大银,递给何青衣。
这次何青衣没有客气,好好地收在篮子里,用几片草叶盖住。又说:“那位老爷还说,他在城里收了一个姨娘,有个妹子要送出城去,请王老爷照顾一下。”
王贵闻言,笑得有些古怪,心想咱们总督大人这会儿要添亲戚了。不过既然是金大国丈发话了,自是要尽力去做的。现在西城的将领和官员们,背地里都叫金老头为金国丈。现在西城军已经很强大了,大家都相信,将来肯定是要夺天下的,张奇当了皇帝,金英莲就是贵妃,金世遇这个国丈还真的没跑。
“好,你回去跟金老爷说,就说我知道了,一切都按他说的办就是。”
“呃,他也姓金?”何青衣一愣,随即知道失礼,忙道:“好的,老身这就回去说。”
“什么他也姓金?”王贵也跟着愣了一下,忽然灵机一动,心想金国丈不是没找到他兄弟么,恰好这妇人好像也认识姓金的,那就顺便问问,“这些大婶,你还认识别的姓金的人么?”
“认识一个,就是我的邻居。唉,昨天跟我来的那个女人,就是金家的娘子。”何青衣也没啥好瞒的,就说了出来。
“这姓金的人家,男主人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王贵眼前一亮,加快语气问。
“他叫金不换,是个开粥铺的。”何青衣才说完这话就吓了一跳,因为这位将爷也一蹦多高。
“哇哈哈,这可好,总算找着啦!”
“什么找着了?”何青衣很是讶异。
“金国丈的兄弟。”王贵笑着说,不过见何青衣更是茫然,知道说了她也不懂,就说:“城里的那位金老爷,去开封府是去找兄弟的。他要找的人,就是金不换,也是开粥铺的。如果这开封城没有第二个开粥铺的金不换,那就错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