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被迷迷糊糊地叫醒,又莫名其妙地被带出监狱,直到现在,坐在这张铺着厚实棉垫的软榻上,胡组越发觉得自己像在做梦。环顾四周,看房子和陈设便知道,身处的这户人家算不上富贵,只是比普通百姓略好一点罢了。胡组回头看看躺在榻上睡得正香的病已,帮他掖了掖被角。不管在哪儿,只要病已在身边就好。上天夺走了她的女儿,又补给她一个儿子,她这辈子再无他求了。
赵征卿坐在软榻另一角,自从到了这里她就一直眉头紧拧,一言不发,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其实这些年,胡组一直很敬重赵征卿,她一个妇人能识文断字,想必是大户人家出身的。至于犯了什么罪被关进监狱,胡组识趣地从来没问过,因为那是所有被关进监狱的女人最讳莫如深的问题。相处这几年下来,胡组也能够确定,赵征卿绝对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所以,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就不重要了。只是,今夜的赵征卿跟往常很不一样,她从没见过赵征卿这般张惶失措过。胡组终于忍不住了,为了不吵醒病已,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道:“姐姐,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赵征卿看着胡组沉默了半晌,倒也不是想瞒着她,只是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罢了。这些年胡组为病已付出了多少她全看在眼里。且不说病已只要一撒娇,胡组什么都能答应他,就连病已白日里打个喷嚏,胡组都能整夜不睡帮他缝个小坎肩出来。赵征卿知道,胡组是真的把病已当做亲生儿子一般,所以无论怎样,她都有权知道病已的真实身份。
赵征卿起身,低声道:“跟我来。”
胡组一脸茫然,看了看熟睡的病已,起身跟着赵征卿一起到了院子里。
“你可知道故太子刘据?”
过了一刻钟,胡组仍旧站在原地,一言不发。赵征卿讲第一遍的时候,胡组完全震惊于病已的皇族身份,别的什么也没听见;第二遍她倒是努力听了,可是事情太过复杂,她根本没听懂;直到第三遍的时候,她总算理出了点儿头绪。
赵征卿已经说得口干舌燥,才终于在胡组的脸上找到了一丝了然的神情,不过她还是不太确定,“胡组,你看着我,我说的这些你到底明不明白?”
“姐姐,你是说……当今圣上……五年前杀死了病已的全家……今天晚上他又发现了病已……所以派人来杀他,对吗?那我们还等什么?我们快逃吧!再晚病已就没命啦!”
看着胡组瞪得大大的眼睛,赵征卿竟无言以对,以前竟不知道她总结能力这么强,可是……这完全不是她要表达的重点啊!赵征卿双手扶住胡组的肩膀,强迫她镇定下来,“胡组,你听我说!廷尉监让我们等到宵禁结束,如果到那时还没有消息,我们就立刻逃走。但是我要说的是,病已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是天家骨肉,是当今圣上的皇曾孙,但也是谋逆太子的后裔,你明不明白?”
胡组愣了半晌之后摇着头道:“姐姐,我没读过书,不懂你说的什么太子、谋逆的事情。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病已,只要他还认我,他永远都是我的病已。”
“胡组!嘘!”赵征卿突然听见院子外有动静,立刻抓起胡组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
紧接着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我!伍尊!”
赵征卿听出的确是伍尊的声音,长舒了一口气,忙去开门。既然伍尊回来了,看来情形还不算太坏。门扉打开,赵征卿除了看见伍尊,还看见了邴吉,然而最让她吃惊的是,她居然在邴吉身后看到了一张始料未及的面容。虽然一晃十年过去了,赵征卿还是立刻认出了他——太子家令张贺!
“令君?您还活着?”
“殿下何在?”张贺没顾得上答话便急问道。
赵征卿一听“殿下”二字立刻回过神来,几乎是本能地按宫中的礼仪施了一礼,“回令君,小殿下无恙,在屋里睡着呢,令君放心。”赵征卿回头,“胡组,快去抱病已出来。”胡组眨了眨眼睛,本想反驳说病已还没醒呢,可是看看院子里站着的人,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回屋去抱病已了。
张贺听说皇曾孙无恙,松了一口气,“这些年辛苦你了!当年若不是你,小殿下定然在劫难逃。现在圣上终于承认了小殿下的身份,太子和良娣在地下也可以瞑目了。”
赵征卿一惊,“令君您说什么?圣上承认小殿下的身份了?”
“正是,昨夜……”
“子献兄,”邴吉见胡组牵着病已出来了,适时打断了张贺的话,“事情的原委我们以后再说,子献兄还是赶快传旨吧。”
“对对!”张贺连忙点头称是,拿出锦盒里面的圣旨,正色道:“皇曾孙接旨!”
赵征卿连忙将身后的胡组和病已拉过来,拽着她们跟自己一起跪地。
张贺打开圣旨,高声宣读道:
“后元二年二月辛酉,皇帝诏曰:太子遭难,皇裔尚存。皇长孙进有子,钦赐名‘询’,为汉皇曾孙,宗正录籍,养视禁中。大赦天下,以慰天心圣德。”
“病已,快接旨!”赵征卿提醒道。
病已昨晚睡得很不安稳,一大早又突然被叫醒,还被拉过来跪在几个不认识的人面前,本来就一肚子的起床气没处撒,不耐烦地道:“哎呀姨娘,你干什么,我要睡觉!”
“病已听话,接了旨马上让你回去睡觉!”
病已无奈地撇撇嘴,“好好好!我接着,你扔吧!”
众人皆是一愣,待反应过来之后都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还是邴吉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起来吧!童言无忌,子献兄也不必拘泥这些过场了。”
“哎呦原来掖庭令在这儿啊!”
就在众人说笑的时候,忽然有人在门口唤了一句。张贺回头一看,三名宫人打扮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打头的一名宫人正提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掖庭令,您可让小人好找啊!”那宫人笑着给张贺施了一礼,“小人宣室殿黄门陶安,给掖庭令请安了。”
张贺看了看,这宫人看着眼熟,好像确实是在宣室殿伺候的,“贵人找本官何事?”
陶安仍旧满脸堆笑,“其实倒也不是找您,主要是找我们这位新封的小殿下。这不嘛,圣上命小人来带皇曾孙去见驾呢!”
张贺不禁蹙眉,“本官传完旨自会带皇曾孙殿下去御前谢恩,圣上为何又派贵人来?”
“圣上心急,为了早点儿见到小殿下,圣上特地让小人带了马车来接,又怕小殿下饿着,还特意准备了点心在车上吃呢!”陶安说着抬了抬自己手上的食盒,“掖庭令你看,圣上可真是心疼咱们这位小殿下啊!”
“原来如此。”张贺客气地笑了笑。
陶安走到病已面前,打开食盒的盖子,从第一层里拿了一小块甜糕送到病已面前,笑盈盈地对病已殷勤道:“小殿下,你尝尝,保证比你吃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小人这里还有一大盒,小殿下跟小人去见圣上,坐在车上慢慢吃,好不好?”
病已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接,谁知胡组突然冲出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手打掉了陶安手上的甜糕,紧接着又将陶安手里的食盒抢过来,用力摔到地上,里面的各色饼果瞬间滚落一地。
“胡组!”赵征卿想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谁也不能带走我的病已!”胡组紧紧地将病已护在身后。那个什么圣旨,她是一个字也没听懂,她只记得赵征卿刚跟她说过:当今圣上杀了病已全家,还要杀了病已!这个人自称是“圣上”派来的,还要带病已去见他!这不是把病已往死路上推嘛!
“放肆!”陶安抬手就给了胡组一个巴掌,“你竟敢打翻御赐之物!可知这是大不敬之罪!”
赵征卿自然知道这罪名的后果,赶紧跪地道:“胡组脚下不稳,不小心失手,绝非有意冲撞贵使,还请贵使宽宥,不要与她计较!”
陶安直指胡组冒犯天家威严,可赵征卿却说胡组是失手冲撞了陶安。可陶安却不依不饶,怒道:“你当我瞎啦!她分明是有意打翻食盒的!胆敢损毁御赐之物,来人,把这个疯妇给我拿下!”
“唯!”门口候着的两名宫人迅速进门,作势要去抓胡组。
“你敢打我二娘!我咬死你!”谁也没想到原本躲在胡组身后的病已竟突然跳起来,一口咬住陶安的手,一边咬着还一边手脚并用地乱打乱踢。
陶安痛得乱叫,“快!快点儿把这小畜……小殿下弄走!”
那两名宫人刚要想要上前去拉,却被张贺喝止,“放肆!谁敢冒犯皇曾孙殿下!”
众人只好去劝,可是任谁说什么病已就是不松口。幸好这时胡组上前,“病已,快松开!二娘没事儿!”病已果然听话松口,回到胡组的怀里。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可是张贺却一脸愁云。这个陶安不同于其他宫人,他每日在御前伺候,随便一句话就能摇摆君心。圣上因为对太子的愧疚,一时心软认了皇曾孙,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祖孙情分可言。若是这般失仪之事传到圣上耳朵里,再被某些人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只怕日后皇曾孙在宫中的处境就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