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已活泼好动,又在这郡邸狱长大,监狱就像他自家的院子,狱里面的弯弯绕绕没有一处是他没有“探险”过的,审讯室里的各种“奇巧玩具”也早被他玩腻了。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玩了,就只好玩起“人”来。他天天去招惹那些囚犯,偏偏这些人一个个在外面穷凶极恶,却总被病已戏弄得无计可施,慢慢地他们也学乖了,开始由着他,顺着他,五岁的孩子到底还是好哄的。可怜的是那些新关进来的,不防备一个看似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一通东拉西扯之后,什么话都被病已套了出来。随后病已对症下药又花招百出,定要把这些新犯耍得哭爹喊娘才算完。
病已乐此不疲,那些狱卒倒也乐得放任。因为病已这样闹腾了一年多之后,哪个牢房关着什么人,犯过什么事儿,他比专管卷宗的掾吏还要清楚。每次狱卒准备审讯某个犯人之前都会先问一下病已,用什么方法能让他尽快开口,是诱之以利还是动之以情,是晓之以理还是胁之以威,病已的法子每每总能事半功倍。不过这些狱卒不免也开始有些担忧,现在狱中在押的囚犯还够他玩上一阵子,可若是有一天他玩囚犯玩腻了,把心思动到他们这班狱卒身上可如何是好?
***
大汉后元二年(公元前八十七年),二月丙辰。
天刚蒙蒙亮,胡组正坐在囚室一角补衣服。
赵征卿抬头望了望天色,一边抱了几卷竹简放在破旧几案上,一边对仍在蒙头大睡的病已唤道:“病已,天亮了,该起身了!”
病已显然正在做美梦,毫不理会。
“病已!起身了!”赵征卿又催促道。
病已懒懒地翻了个身,呢喃道:“姨娘……我再睡会儿……”
胡组在一旁看着病已的样子很是心疼,转头也对赵征卿劝道:“姐姐,天色还早,让他再睡一会儿吧。”
“不行!”赵征卿厉声否定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必须从小养成好习惯。病已,快起来!不然要误了晨读的时辰了!”说着一把掀起病已身上的棉被,将他拉起来。
此时正是春寒料峭,胡组见状立马急了,“哎呀姐姐!这样会着凉的!”手上连忙抓起一件棉衣将病已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一手圈住病已,一手帮他把棉衣的扣子扣紧。
“慈母多败儿!你不能总这么护着他!”
胡组一边帮病已穿衣,一边低头悠悠道:“咱们病已都认识许多字了,我看一辈子都够用了。”
“你……”赵征卿一时语塞,想要反驳,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病已被这么一折腾,倒是醒了,只是眼皮还有些沉。赵征卿拿了毛巾,还没递到病已手上,反倒先被胡组接了过去。胡组给病已穿好了衣服,束好了头发,又用温水将毛巾浸湿,给他仔细擦了脸,总算都打点妥当了,这才放他到几案前的茅草席上坐好,准备晨读。
赵征卿每天照着《仓颉篇》教病已识字,病已边学边写,第二天再拿他自己写的字考他。刚开始赵征卿每天教二十个字,可是病已不到一个时辰就全记住了。赵征卿只好一点一点增加,到现在,已经每天能学八十个字了。
赵征卿从架子上拿了一盒竹简,里面每一片上都是病已写好的字。赵征卿把盒子里最上面的几条竹简并排放在几案上,问道:“昨天写的字都记住了吗?”见病已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赵征卿拿起第一条拎到病已面前。
病已终于抬起眼皮,瞥见前面两个字之后便又合上眼睛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汉兼天下,海内并则;饬端修法,但致贡诺。”
病已背出了竹简上所有的字,赵征卿却并不满意,“是考你识字,又不是背书。看着读!”赵征卿这次故意跳过一个,拿了第三条竹简。
病已不假思索道:“已起臣仆,发传约载;盏表书插,颠愿重该。”
这次虽然眼睛是看着竹简的,可是那么快的语速显然也不是真的在“读”啊!赵征卿不禁有些头疼,他这样根本不用看就能背下来,哪里是在学认字?会不会到最后,一整本书都背下来了,却还是只认识每句开头的两个字?
赵征卿只好再换一个策略,从盒子里随便拿起一片竹简,用手指着倒数第二个字问道:“这个字读什么?”
病已果然中招,只好顺着往下捋,嘴里嘟嚷着:“逋逃隐匿,往来前路;趣遽观望,步行驾服……这个字是‘驾’!”
赵征卿叹了口气,把装竹简的盒子往病已面前一推,“不行,这样不算,今天再把所有这些字在地上写二十遍!”赵征卿刚说完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改口道:“不,四十遍!”
“凭什么?我明明说对了!”病已一听就不干了,立刻闹起来,“我不写!那么多字,要写到天黑呢!我不写我不写!不写不写就不写!不写不写就不写!”
正巧这时狱卒敲着梆子开始送早饭,病已立刻有了说辞:“我要吃饭!我快饿死了!”
赵征卿一把拉住病已又将他摁回原地,“你说,你写不写,不写就不许吃!”
病已哪有那么容易就范,立马调转方向,向胡组求援:“二娘!我快饿死了,二娘!”
胡组刚把折板上的米粥端进来,本就想劝胡组放病已趁热吃早饭,正巧他又喊饿,忙顺着他劝道:“姐姐,病已昨晚吃得少,肯定饿了,要不先让他吃饭吧,可别饿坏了身体!”
“不行!”没想到赵征卿仍是不许,“不想写就不许吃饭!”
病已见状,只好服软,“好好好!我写还不行嘛!吃完饭立刻就写!”
赵征卿见病已终于听话,这才松开了手。可是刚一松手,病已转眼就像泥鳅一样滑走了。他几步跨到栏门口,一侧身便从两根栏木中间钻了出去,出去之前还不忘顺手从折板上拽了个鸡腿和蒸饼。
等赵征卿反应过来想追,病已早已经跑出去一丈远。赵征卿被栏门挡住无计可施,“病已,你给我回来!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病已站住转身咬了一口鸡腿,却只扯下一块鸡皮,边嚼边口齿不清地对赵征卿喊道:“姨娘放心!我很快就回来!”边说还边得意地晃着鸡腿告别。
“病已!”胡组也凑过来,“慢点跑!别呛着了!去找狱卒再要点儿粥喝!”
赵征卿看看身边的胡组,再看看远处的病已,真是拿他们两个一点办法都没有。
病已正得意洋洋地举着鸡腿挥舞,谁知身旁监房中悄悄伸出一只手,瞬间就抢走了病已手中的鸡腿。病已转头一看,一个蓬头垢面的犯人正拿着鸡腿躲在角落里,两眼放光,正要咬上去。
病已突然倒地,捂着肚子大叫:“啊!啊!肚子疼!这鸡腿……有毒!”边说还边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身体。那犯人吓得立马把鸡腿扔了出来,病已顺势爬起来,伸手接住了鸡腿。
病已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又抬头看了看栏木上挂着的名牌,“赵大酉是吧?好,记住你了!哼!就你一个新号儿,也敢抢小爷的东西?也不打听打听!”
***
病已从东区绕到北区,每条过道的尽头都有一扇大栏门隔开,还有一名狱卒把守。北区的监房简陋许多,监房靠过道这一侧竖着栏木,里面关着什么人一目了然。
病已溜到最靠近大栏门的一间监房,悄悄地钻进去,装作受伤惨叫一声,然后快速跑到狱舍另一侧贴着墙躲起来。狱卒闻声赶来查看,病已等狱卒走过身边,立刻钻出栏门,从狱卒身后溜进了北区。其实这些狱卒哪个不认识病已,他在这狱里面四处闲逛,谁也不会真的拦着他。只不过如果不被他们发现,他就可以多在外面玩儿一会儿,而且他似乎也十分享受这种“游戏”的暗爽。
***
北区最靠西的那间监房单独关押着一个人,栏木上没有挂名牌。据说是个神偷,五年前连偷了几个大户之后失手被抓,可审问的时候却一个字也不说,至今连名字也不知道。之前一直关在京兆尹直辖的东市狱,最近才转到郡邸狱关押的。
病已走近之后轻松钻了进去,只见那人跟昨天一样,仍旧以手撑头,侧身面墙躺在地上。
“喂!昨天说好的,要是我给你带好吃的,你就教我!”
那人一听,灵巧地翻身坐起来,一手将病已揽在怀里,眯眼笑道:“好不好吃,得尝尝才知道!”
病已马上伸手向衣襟里面掏,可是掏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掏到,刚才明明把鸡腿放在衣襟里面的!
“恩,还不错,就是淡了点。”
病已一抬头,竟发现他的鸡腿居然已经在那人手里了!原来刚才只一揽,他就已经把鸡腿拿到手了。病已不但没生气,反倒觉得无比神奇,兴奋地问道:“你是怎么做的?你教我吧,求求你了!你教我吧!”病已边说边摇着神偷的手,故意摇得他几次都没办法把鸡腿送进嘴里。
那神偷倒也和气,“真的想学?”
“嗯嗯嗯!”病已不住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