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尊在前面引路,带着邴吉快步走到一间囚室门口。
这些囚室与之前的监房不同,是专门用来关押重要人犯的。四面有熟土夯实的墙可以御寒,墙上半臂见方的小窗透过些许光亮,一扇栏门刚可供一人进出。地上还有茅草席垒起来的床和一张破木条钉起来的几案,比起那些多人同住又四面漏风的监房已经算得上“奢华”了。
邴吉摆手让狱卒打开栏门,又令其他狱卒都退下,只留伍尊一人在囚室门外把守,这才缓步跨了进去。只见一个背影,负手站在小窗下,仰头望着咫尺的蓝天,竟似没有听见锁链和栏门的响动一般自若如常。邴吉上前一步,对着背影拱手问道:“足下可是上林诏狱廷尉史张贺?”
那背影微动,终于转过身来:虽然身处囹圄,脸上却无一丝落魄,眼中的笃定与五年前毫无二致,只有染了污迹的灰色长袍和长袍下瘦削的身形昭示着他此刻的处境。
张贺将眼前突然出现的人打量了半晌,“你是……邴少卿?”
“子献兄!”两人互称了表字,看来五年时间并没有改变所有事情。
“少卿不是在鲁国任官吗?怎么会在这里?”张贺疑惑道。
邴吉摇着头叹了口气,“巫蛊祸起,牵连甚广,长安的廷尉吏都不够用了,所以就从各郡国调了一些狱官来专审巫蛊一案。这不,郡邸狱原来的廷尉监被抓了,我就被调过来临时补缺了。刚刚才得知子献兄被转押于此,便立刻赶过来,还请子献兄恕罪!”
“少卿说得哪里话!”张贺叹道:“你我阔别多年,再次相见,竟是如此境地,实在惭愧啊!”
“子献兄千万不要这样说。当年子献兄对我有搭救之恩,如今被牵连,而我却官微言轻,无计可施,愚弟才是惭愧至极啊!”
“少卿可知太子近况?圣上是否有了处置?是否已经下旨废储?”长安城大乱的时候张贺刚好去外地押送人犯,没想到再回京城时早已乾坤倒转,人事皆非。张贺是太子近臣,自然列入缉捕名单,他前脚一入城门便被拿住,押付有司,后又辗转被送到了郡邸狱,故而始终不知道外面的消息。
邴吉面露难色,想着张贺与太子之间的渊源,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少卿?”多日来总算有个人可以告诉他太子的情况,张贺可等不及更多的沉默。
邴吉缓了缓,只好沉声答道,“圣上没有下旨废储,太子……太子已在一个月前自尽,连卫皇后也自裁了。”
张贺的表情僵在脸上,整个人像被冻住一般。在狱中这些时日,他预想过所有最坏的情形:废黜,贬谪,圈禁,流放……只是从没想过刘据会死!怎么可能会死?
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由不得他不信。圣上与太子,三十八年的父子,与皇后,更是近五十年的夫妻,谁知旦夕惊变,竟是这般翻脸无情!那个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的皇长子,大汉最仁善的储君,就这么背着叛臣贼子的骂名,被逼得走投无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场政治风暴里。
对于张贺来说,刘据不仅是万人敬仰的太子,还是他效忠了一辈子的主君,更是他相交三十几年的挚友,他从三岁护到大的弟弟啊!谁能想到,顷刻间祸起,便是天人永隔……
看见张贺的眼圈发红却终究没有落下一滴泪,邴吉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劝慰。
过了半晌,张贺忽然对邴吉躬身下拜道:“少卿,若你还顾念当年的搭救之恩,就应下我今日所请!”
邴吉连忙抬着张贺的手臂将他扶起,“子献兄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我一进城便被缉拿,关押在上林诏狱,那边的廷尉监心有不忍,这才……”
张贺不愿说下去,不过邴吉早已猜到了。张贺就职于上林诏狱,那里的廷尉监与他共事多年,不忍亲手把他送上死路,又断不敢私自放了他。只好以监房人满为由,将张贺送到了郡邸狱来。毕竟现在全京城的廷尉吏都知道,对于转押的犯人,京城二十多所监狱一概闭门不纳,只有这郡邸狱来者不拒。
“如今我人在郡邸狱,我的案子自然由少卿负责。”张贺没有继续纠结上林诏狱的事,“逆犯同党,按律当诛。还请少卿勿辞辛劳,尽早断案,也好让我早日去黄泉路上陪伴太子!”
“子献兄!”邴吉一听他这么说,立刻就后悔自己不该告诉他太子的实情,忙劝道:“世人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君子名节事大,子献兄怎可为求死而自揽附逆的罪名!更何况你还有妻儿,难道也不管不顾了吗?”
“我刚入狱之时便给夫人写了放妻书,听其改嫁,免受我的牵连。”
“可我明知子献兄已离开太子宫多年,当时又身在外地,定与逆案无关,又怎么可能胡乱断案!”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少卿了,我自有办法。”
邴吉见他一副泰然,便知是抱定了死志,幸好想起了孩子的事,至少能先稳住他,于是厉声道:“子献兄你先听我一言!事到如今,太子已死,子献兄以为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谁会替太子完成未竟之事?”
“少卿什么意思?”张贺怔住,不明白邴吉说的未竟之事究竟指什么。
邴吉从袖中掏出白玉螭龙玉珮拿给张贺,“仁兄可认得这个?”
张贺仅仅瞥了一眼便神情一凛,小心翼翼地接过玉珮,竟有些哽咽,“我在太子身边三十年,若连这块玉珮都不认识,就白活了。此乃太子的贴身之物……”张贺突然停住,过了一会儿又猛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紧盯着邴吉问道:“它怎么会在少卿手上?难道太子他……”张贺不敢继续说下去,眼神中万念俱灰的神情一扫而空,反而带着莫名的期盼。
“当日,丞相攻入长安城,带兵血洗太子宫,将太子全族屠戮殆尽。破宫之后,巡城卫士送过来几十名从太子宫逃逸的宫婢,其中还包括一个尚在襁褓的男婴。今日,一名宫婢对我说那男婴是太子的亲孙,还以此玉珮为证。我自知此事攸关皇室血脉,却无法断定真假,故而来向子献兄求证。”
虽然这答案与张贺心中所想不同,可也足以让他吃惊,张贺又看了一眼玉珮,问道:“那宫婢叫什么名字?”
“入狱时验明的身份是太子宫三等宫婢郭辛,今日又说其实她是太子宫御长,史良娣的陪嫁……”
“赵征卿?史良娣的陪嫁侍女赵征卿?”邴吉还没有说完便被张贺抢下了话头,“可否带我去见她?”
邴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张贺的反应就此证实了赵征卿其人的存在。这样说来,那女囚的身份便有三种可能:要么如她所说,她是赵征卿,顶替了郭辛;要么,她就是郭辛,现在为了救那个孩子而谎称自己是赵征卿;再或者,她根本就是第三人,在接二连三地冒充他人。好在现在有了张贺,只需让张贺见她一面,身份之疑便迎刃而解。
唯一的问题是,现在非常时期,他邴吉只是个临时调入京中的低阶廷尉吏,整个郡邸狱里除了伍尊,只怕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心思。就在刚刚,又是告发太子同党,又是传唤医工,已经闹了不小的动静。张贺毕竟身份特殊,现在贸然带他去见太子宫的人,实在不是上策。
张贺见邴吉沉吟不语,又面露难色,顿时明白了其中原委。自己一时情急,只想着立刻见到赵征卿,亲口问问这孩子的身份,却没想此时去见她,必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张贺忙拱手道:“少卿莫怪,是愚兄唐突了。”张贺想了想,“这个赵征卿虽然名义上是史良娣的陪嫁侍女,但其实是良娣的远房表妹,只因父母双亡,便自小养在史家,又与良娣一道受学,姐妹情深。元鼎四年,史良娣被选入太子宫,当时只有十三岁的赵征卿自请以陪嫁侍女的身份入宫,算是报答史家的收养之恩,算来现在应该是三十六岁了。几年未见,她的容貌和身形不知变了多少,不过少卿只需拿这些入宫前的往事去试她,一问便知。”
邴吉仔细想了想,点点头,这个方法的确可行。他不禁暗叹,张贺真不愧是太子家令,连一个宫婢的陈年旧事也如数家珍。
就在这时,张贺突然跪地,对着邴吉叩首一拜。邴吉大惊,连忙去扶,“子献兄这是做什么!”
没想到张贺不但没起身,反倒按住邴吉的手,正色道:“愚兄有要事相托,还请少卿勉力相助!”
邴吉知他必有所请,也不再勉强,只好侧身后退一步,表示不受他的跪礼,“子献兄请讲,在下必定竭尽所能。”
张贺迅速理清了思路,稳了稳情绪,对邴吉分析道:“赵征卿此人,敏慧忠顺,还略懂诗书,是史良娣最信赖的人。若太子真有亲孙在世,史良娣可全心托付之人必是赵征卿。再加上这玉珮,乃是太子贴身之物,不可能轻易赠人。若有此玉珮,再加上赵征卿为证,那么这个男婴必是太子血脉无疑。”
听到这里,邴吉不禁眉头微蹙,他这边都还没有确认赵征卿的身份,张贺那里却已经认定了那男婴必是太子之后……唉,果然是关心则乱。
张贺却不管这些,继续道:“太子乃是大汉皇嗣,却遭奸臣构陷,含恨而亡。然而即便全族遭戮,仍有皇孙幸存,足见天意所向。故愚兄一请:请少卿看在太子的份上,保住这个孩子!我知道,此事若被人发觉,定然招来杀身之祸。可是我也相信,既然上天有意保全太子的一脉香火,他日必有真龙归位之时!”张贺说完,俯身叩首。
张贺俯身良久之后缓缓起身,脸上却明显少了几分刚才的凛然,断断续续道:“太子遗孤尚在,贺,不敢轻生死志,愚兄二请:……请少卿……保我一命。”张贺说完再次叩首,却是久久地以额触地,双拳紧握,羞愧地将头深埋在两臂之间,就好像他刚说出的是这世上最忝颜无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