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红楼
向四夕著
《红楼梦》是一本奇书,具有一种让人一沾上就欲罢不能的魔力,这是其他文学作品望尘莫及的。两三百年来,多少中国文人墨客为之倾倒,它是多少人床头必备百读不厌的爱书。红学经久不衰,很多人甚至终其一生研究它,这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它不仅是一本单纯的文学作品,更是一本包罗世态万象的百科全书。人生不如意十有**,而今年近五十知天命的我此生最恨红楼梦未完,就像张爱玲那样,嗜红成癖。
每个人眼里都有一部红楼。看了一些红学研究者或爱好者的红学作品,特别是一些续本,其中也有诸多共鸣之处,但也有太多不敢苟同的立场观点和意趣取向,这让我如梗在喉,亦想一吐为快。张爱玲著有一本《红楼梦魇》,我很喜欢这个书名。梦魇是痴迷的最高级,我不敢和她争锋,那就信笔写一本《红楼梦萦》过过瘾吧。
民国第一才女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反反复复绕来绕去地纠缠在红楼的版本上,可见她对红楼研究之深。不仅如此,我在她几乎所有的作品里都能看到红楼的痕迹,可见红楼对她影响之大。张爱玲如此,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巴金的《家》等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红楼再版。红楼对后世许多中国作家的影响是超乎想象的,而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中国作家的作品能够超越红楼这座巅峰。
多年来,我对红楼亦魂牵梦萦,这几乎是我唯一的嗜好。夜里梦里,总是想着穿越,去和地下的作者曹公神交,想要把他的断梦续上。在续梦之前,我想写一些红楼随想,以便更全面地表达我对红楼的解读,展示我眼中的红楼。虽然红楼的魅力妙不可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还是忍不住跃跃欲试。
1、玉带林中挂
关于红楼,我有一个最基本的观点:那就是不喜欢林黛玉,就没读懂红楼梦。这或许在许多人看来很偏激,也很幼稚可笑,但我绝不动摇。
我最早读的红楼是高额续版,那是在初中的时候。2007年5月13日,八七版红楼林黛玉饰演者陈晓旭去世之后,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了八七版的光盘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陈晓旭之死,几乎和黛玉之死的季节差不多,冥冥之中实在太巧了!
坦白地说,红楼之所以吸引我,首先是因为书中塑造了林黛玉这个形象,其次是贾宝玉,再次是宝黛的爱情,最后才是象征封建贵族衰败封建制度腐朽的金陵十二钗以及众多红楼女儿的鲜活形象和悲剧命运。我觉得无论是黛玉还是宝玉,在古今文学作品中都是全新的形象,对他们的塑造,老曹也是拼了,倾尽了一生所有的心力和血泪。诚然,几乎所有的文学经典,都是因为成功地塑造了个性鲜明或复杂微妙的人物形象,让人觉得既真实又传神。但这些塑造成功的文学形象基本都具有不同程度的代表性和普遍性,都不及宝玉和黛玉那么出神入化,那么独具一格,让人拍案叫绝。
红楼让我着魔,是因为我觉得我太懂宝黛,也太懂宝黛之间的爱情了。林黛玉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和她的性情很相像,她的所有心理活动和言行举止,我都特别懂,那种懂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宝玉那种博爱又专情的个性,更是独步古今文学长廊。宝黛的魅力在于,他们和所有人一样食着人间烟火,却冥顽不化地不改初心,丝毫不向现实妥协,特别是寄人篱下的柔弱孤女林黛玉。一句“我是为了我的心”,她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还泪一生的不归路,并丝毫不在意世人给她贴上“尖酸刻薄、目无下尘、多病多愁、不宜室宜家”等标签,这是她所处的贾府及大观园多数人对她的人设,也是后世不少红楼读者对她的偏见,然而这都是对她多么深刻多么荒谬的误解和误读!
一部红楼,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老曹抛洒了满腔血泪,极力讴歌众多青春烂漫的女儿,对其中的女一号林黛玉也是男一号贾宝玉一生的至爱,老曹本人对这个角色也是情有独钟,她怎么可能就真正是那个被世人脸谱化的“尖酸刻薄、不近情理”的病西施呢?窃以为,不喜欢林黛玉甚至厌恶林黛玉的人,根本就没读懂红楼梦。就像《乱世佳人》里的女一号斯嘉丽,你如果把她脸谱化成一个不择手段、唯利是图、爱慕虚荣、始乱终弃的女人,那也就大错特错了,你没有看到这一切表象背后她可敬可嘉的勇气和担当,以及她自始至终对爱情忠贞不渝的不懈追求。她和林黛玉一样努力抗争,想要活成自己希望的样子,而不是活成别人想要的自己。只是林黛玉比斯嘉丽更聪明一些(或者说更幸运一些),独具慧眼,一直就认准了宝玉是自己的知己,而斯嘉丽却在情窦初开起就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直到最后才明白艾希礼不过是一个精神幻影而已,多年以来,她一直没有看清他高贵优雅背后的致命懦弱,而自始至终真正懂她爱她宠她包容她呵护她的人却是素质全面的“痞子”白瑞德,一个表面玩世不恭内心却柔情似水的硬汉子、纯爷们。
环肥燕瘦,各有所爱。诚然,你可以更喜欢“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薛宝钗和恬淡包容的梅兰妮,但是你也绝对不能不喜欢尤其不能厌恶敢于轰轰烈烈地追求真爱的女一号林黛玉和斯嘉丽。否则,你就是亵渎了经典!
林黛玉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简单地说,林黛玉就是一个精神上有高度洁癖的奇女子。她至情至性,表面尖酸刻薄,实则率真而包容。贾母对她的宠爱和宝玉对她的痴情,构成了她全部的精神支柱,同时也给她带来了水深火热的困扰,让她在荣国府和大观园里无比招人嫉恨,过着“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凄苦日子。
有人说,史湘云也和黛玉一样父母双亡,她的叔叔婶子待她也不怎样,但她却“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因此聪慧、率性、洒脱、快乐的湘云深得人心,圈粉无数,甚至后世好多大师学者也公开宣布是她的死粉。相形之下,似乎去做那个“多病多愁、小气爱哭、尖酸刻薄”的黛粉不如做湘粉来得喜庆吉利、体面大方。诚然,湘云是可爱的,然而黛玉却是我见犹怜的。每个人的性格都是环境和经历造就的,倘若史湘云也长住贾府,深得贾母宠爱和宝玉青睐,她同样会成为众矢之的,不可能混得如鱼得水,皆大欢喜。首先要强的袭人就会嫉妒吃醋容不下她。袭人并不满足于只得到了宝玉的身体,她也要宝玉的心。因此脂砚斋说她是被要强所误。她之所以处处褒奖宝钗和湘云来打压黛玉,仅仅因为她拿准了宝玉的心不在钗、湘身上。嫉妒会让人浑然不觉地走向邪魔,她以未雨绸缪顾全大局冠冕堂皇的名义向王夫人告密,这是抄检大观园最重要的根本原因(傻大姐拾到的秀春囊只不过是个由头),最终池鱼遭殃,给大观园很多青春烂漫的女儿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杀鸡给猴看,王夫人首先指桑骂槐,晴雯做了冤大头而屈死,黛玉必然感到诚惶诚恐。而袭人所谓的担忧其实是对宝黛爱情最无耻的亵渎。宝黛的爱情是超越**之欢的,宝黛是真正有教养的贵族公子小姐,他们在大观园里,只求在传统礼制下心照不宣地保持精神共鸣的知己之情,断不可能越礼做出袭人所谓的“丑事”,他们的爱情用纯洁不能足以表达,堪称圣洁,这正是红楼高于传统的才子佳人爱情文学的伟大之处。对此,袭人也心知肚明,但是她实在太要强了,于是故意偷换概念,做出杞人忧天状去迎合和她一样机心的王夫人,两人一拍即合。然而要强的袭人处心积虑,最终也没得到宝玉。
林黛玉在贾府抑或大观园里的生存环境的恶劣程度是超乎想象的。爱屋及乌,恨亦如此。那些惧惮贾母的人也嫉恨黛玉,那些嫉妒宝玉或喜欢宝玉的人也嫉恨黛玉,那些嫉妒黛玉本人的人也嫉恨黛玉。整个荣国府只有屈指可数的贾母、贾政、凤姐、贾琏、鸳鸯、平儿、紫鹃等人从内心来说不排斥她。而即便是这些人,也在无心之间,拿黛玉作挡箭牌,使她无端遭受嫉恨和中伤。且不说大家熟知的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薛宝钗扑蝶无意听到小红和坠儿谈与贾芸私传手帕的事,宝钗立即就来了个金蝉脱壳,成功的将这种不光彩的是非嫌隙风险转嫁给了无辜的黛玉;再比如在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鸳鸯的嫂子被鸳鸯、袭人、平儿一番抢白之后,来向邢夫人汇报时,言辞闪烁,凤姐怕邢夫人怪罪,假装斥责平儿,这时丫头丰儿忙上来回道:“林姑娘打发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凤姐听了方罢,故意还说:“天天烦他,有些什么事!”丫头丰儿能够和凤姐如此默契地唱双簧,拿黛玉做挡箭牌,可见类似的事情在荣国府是屡屡发生;就连深爱黛玉的宝玉有时也无心做出这样的事来,比如在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中,藕官在山石上烧纸祭奠死了的菂官被一婆子捉拿现场,婆子得理不饶人,宝玉为了维护藕官,忙道:“他并没烧纸钱,原是林妹妹叫他来烧那些烂字纸的,你没看真,反错怪了他。”书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仅从这三个例子,足以看出黛玉在荣国府长期被大家作为挡箭牌而受到无辜的中伤,被上上下下的人嫉恨,她人缘不好并不是因为她自己尖酸刻薄,她多愁善感也不是因为天生的,而是荣国府这个恶劣的环境造就的。试想在进贾府之前,黛玉可是五代列侯林家的独苗,是前科探花、圣上钦点的朝廷高官淮扬巡盐御史林如海及其夫人贾敏的掌上明珠,是充男儿养正经八百延聘西宾接受正统教育的女子,可以想象她曾经得到的爱是多么的富足,安全感和自信心是多么爆表!黛玉在进京初进贾府之前,与父亲林如海的告别之语,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无比催泪——“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如海之话还没说完,批书人已经按捺不住,批道:“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由此可见,如海是多么珍爱黛玉这个病弱的女儿!这在封封建社会,如海对黛玉的这份深沉的父爱是多么弥足珍贵!整部红楼里,对父爱温情的描写只有甄士隐和林如海了。同时也可看出如海和贾敏夫妻曾经是多么琴瑟和谐,伉俪情深!如海的人品与整部书中的其他男子相比,那不知要甩多少条街!黛玉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小耳染目濡,怎么可能不深深地影响她的三观?因此以后她视天下男子都为“臭男人”,她对宝玉的爱情忠贞不渝,视之如命。然而,在父母相继而亡被荣国府收养之后,寄人篱下的苦楚与之前的幸福是何等的落差!黛玉曾经的幸福是湘云从未经历过的,湘云还在襁褓之间就父母双亡了,她没有得到过也就没有失去过,她又怎么可能像林黛玉那样多愁善感、患得患失呢?即便是豁达的史湘云,不是也一再表露出对黛玉取代曾经的她承欢贾母膝下并与宝玉耳鬓厮磨而吃醋吗?
艺术来自生活,却高于生活。黛玉这个艺术形象肯定在现实生活中有这么一个大概的原形,可能是作者本人、兄弟、父亲、叔叔或亲近熟悉的某个男子的一个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最终这场爱情被无情的现实夭折了。宝黛的爱情故事必然有一定的生活原形基础,但更多的是作者创造的。以此类推,书中很多人都确有原形,但他们丰满的形象更多来自于作家的创造。也有一些人根本就没有原形,只是为了整部宏著创作的需要而产生的。又或者与当时的文字狱有关,作者不能太写实,只能把自己熟悉的人事拼凑加工,再加上丰富的想象力大量创造,并采用隐晦微妙的方式表达。然而,作为读者,我们不应该过分的去探究作者如何创作出这本奇书的,更应该去品鉴文本本身的文学趣味和艺术魅力。
黛玉作为女一号,作者赋予了她仙界的身世渊源,但无论是在仙界还是后来下凡还泪,她都身世飘零。在追溯她身世的第一个轮回里,她是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幸得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甘露灌溉,终于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之后追随神瑛侍者下凡,开启了还泪的人生,最后泪尽而亡回到太虚幻境后应该修成了正果。作者赋予了黛玉体多病多愁、唯美脱俗、凄楚哀婉的气质,使之蒙上神秘主义的色彩,这种写作手法可能和雍乾时代严酷的文字狱有关,其实只是一种隐晦的障眼法。障眼法的运用不仅体现在黛玉身上,也贯穿整部红楼,最集中地体现在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这一章节里,其中预示了书中所有主要人物特别是大观园众女儿的命运。有人批判说这是一种因果循环的宿命论,是老曹的历史局限性,对此,我不敢苟同。我认为这只是迫于文字狱的一种创造性的艺术手法。红楼和《金瓶梅》一样,整部书也是平铺直叙地白描日常起居饮食,迎来送往,极尽琐碎细腻,没有其他文学作品的步步悬疑和大起大落的**迭起、柳暗花明,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如同高手过招,不留痕迹,细读妙不可言。只不过,《金瓶梅》假借宋徽宗时代,所有的情节都完全用写实法,时人如何买官卖官、行贿受贿、勾搭成奸,三教九流的市井生活如何迎来送往的世故人情等都写得明明白白,丝毫不忌讳,而对于男一号西门庆的性生活更是写得**裸,从而惊世骇俗。红楼梦虽然也是现实主义作品,但其写作手法却极尽隐晦,这使得整部书都显得扑朔迷离,引发了后世方兴未艾的红学现象。
“假是真来真是假”。说黛玉尖酸刻薄的人只是看到了表象,作者实则是在声东击西,揭露表面一团和气的贾府内尔虞我诈的争斗。周瑞家的送宫花一节是大家所熟知的。当周瑞家的将宫花送到时,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和周瑞家的抬杠,一般人只看到黛玉尖酸刻薄,却没看出周瑞家的狗仗人势,不动声色的挑衅。当时十岁左右的黛玉还只是一个率真的小姑娘,因为贾母百般宠爱,远胜迎、探、惜三春,因此她随口就问:“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都有了呢?”不料周瑞家的却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支是姑娘的了。”周瑞家的话看似有一说一,稀松平常,其实分量并不轻,实则是作为王夫人帮派的代言人对黛玉乃至贾母的一种暗中挑衅。黛玉其实一点也不在乎花,也不真在乎周瑞家送花的顺序,但她在意周瑞家的狗仗人势的心态。事已至此,被黛玉这么一问,周瑞家的完全可以真诚地笑着委婉地解释一下:“我看这些宫花朵朵都一样好,因为顺道一路送,所以最后才送到了姑娘这里,想必姑娘也不会在意我的疏忽。”而当黛玉听了她暗含挑衅之语,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此时此刻,周瑞家的作为封建等级制度森严体制下的奴才,听了仍然一声儿不言语,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是**裸的叫板。诚然,这一情节中,黛玉表现得很敏感,而周瑞家的没摆正封建礼教尊卑有序的位置才是关键。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黛玉冰清玉洁,至情至性,却被很多人误解为尖酸刻薄,这是对红楼多么深刻的误读。纵观前八十回,黛玉除了戏谑过刘姥姥为“母蝗虫”之外,她没有伤害和轻侮过任何人。她为人率真,懂世故却不用世故。她六岁时进贾府就知道“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但是当他遇到命里的“天魔星”宝玉之后,她就无暇再顾忌别人怎么看她,她只在乎宝玉怎么看她,宝玉在心里把她摆在怎样的位置。只要宝玉安好,只要宝玉把她作为第一知己,便是晴天。其实,黛玉不仅不是尖酸刻薄的,却几乎是红楼女子里最率真豁达的人。
宝钗生日酒席上,当直率的湘云脱口说戏子长得像黛玉时,她不恼湘云,只恼向湘云使眼色的宝玉,并很快主动与湘云和好,拉着湘云和宝钗去点拨自以为了悟了禅机的宝玉。
当李嬷嬷在宝玉房间里闹嚷起来时,黛玉尚未知情,就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尽管袭人处处防范黛玉,但黛玉对于袭人的贤良还是客观评价。可惜袭人太过要强好胜的性子蒙蔽了她的眼睛,她不懂得黛玉的率真与豁达。
当黛玉因担心宝玉去见贾政被责罚而到怡红院去看望时,却吃了闭门羹,她不恼不给他开门的晴雯,也不恼和宝玉谈笑风生的宝钗,只恼宝玉,疑心他没把自己当成第一知己,于是当夜无眠,第二天荷锄葬花,对景生情,泣血哭出了一首凄楚哀婉的《葬花吟》。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带她游玩大观园,经过栊翠庵,到妙玉那里喝茶时,妙玉说黛玉竟是一个大俗人,黛玉也丝毫不恼。以黛玉的绝顶聪明,她不可能不会察觉到妙玉对宝玉的好感和暗恋情愫,然而黛玉也并不以为然。所以黛玉不仅不小器,却是红楼里真正最大度的女子
八面玲珑并且有王夫人力挺的薛宝钗一直是横在她和宝玉之间的一个地雷,是黛玉多年的心病,但是当薛宝钗私下劝导她不要看杂书,并关切她的病情时,她立即冰释前嫌,发自肺腑地称赞宝钗,从此对宝钗再无一点防范,死心塌地地把宝钗当成亲姐姐,还主动认薛姨妈为干妈。后来薛宝琴来到贾府深受贾母宠爱时,她也丝毫不在意,并把宝琴也当成自己的妹妹。
宝玉和众姊妹丫头都亲近,甚至养成了红癖,爱舔吃丫头嘴上的胭脂,黛玉对此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只是提醒他要注意一点,不要让爱挑事的赵姨娘之流以及色厉内荏的贾政知道了。
宝玉和袭人、碧痕等有肌肤相亲等怡红秘事,被李嬷嬷闹得大观园里无人不晓,黛玉也丝毫不在意。当袭人被王夫人私下给予姨娘待遇时,黛玉还和湘云一起去祝贺她。袭人明里暗里防范黛玉,说了很多称赞宝钗贬低黛玉的话,黛玉也从未放在心上,仍然很客观地认可袭人的贤惠周到,说宝玉房里缺不了袭人。甚至还戏称袭人为嫂子。她的戏谑是真诚的,没有一点醋意。可惜要强的袭人不懂。
香菱学作诗,宝钗不耐烦教她,但黛玉却对她循循善诱,诲人不倦。
当怡红院的丫头佳惠给潇湘馆送茶叶去时,正逢贾母那里给黛玉送钱来,黛玉随手就抓了两把佳惠,也不知是多少;薛宝钗派婆子雨夜给她送燕窝时,黛玉也很体恤地给她打发小钱。
整部红楼里,只有黛玉和紫鹃的主仆关系最真挚感人。
黛玉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并非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并非不宜室宜家。私下里她也算计着荣国府入不敷出的现状,并对宝玉表示了自己对此的忧虑:“……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至后手不接”。可养尊处优活在当下的富贵闲人宝玉却傻乎乎地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黛玉见宝玉不开窍,也并不深究,转身就往厅上寻宝钗说笑去了,此时的她对宝钗一片赤诚。黛玉从不对宝玉絮叨说教,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陪伴和启发宝玉成长和成熟,不像宝钗湘云等那么急迫。一个男子能够遇到这样一个温婉到骨子里的女子与他相伴,细水长流,白头到老,难道不是人生幸事吗?试想,假若宝黛顺利成婚,贾家也衰败了,黛玉必定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绝不会抱怨宝玉没有出息,只可能会和他患难与共:男耕女织也罢,鼓励宝玉卖字为生也罢,两人乞讨为生也罢,他们一定会同生共死,但黛玉绝不会把宝玉逼得出家为僧。谁说黛玉不宜室宜家?再回头看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里,宝黛在薛姨妈那里吃酒后准备回去时,丫头给宝玉戴斗笠迟迟戴不好,而黛玉上前轻易就给宝玉戴得妥妥的,这一细节总是萦绕在我眼前,觉得宝黛自小就是多么心有灵犀、多么绝配的一对!黛玉若做了宝玉的妻子,在生活上对宝玉的照顾体贴,其贤良周到绝不亚于袭人,在精神支持上就更不用说了。
当王夫人杀鸡给猴看,派凤姐抄检大观园,晴雯做了冤大头屈死之后,黛玉的心情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但是当听到宝玉凭吊晴雯的祭文时,黛玉还主动和他一起赏鉴削改。这该是多么高山流水的知己之情才能做出如此之举啊!这对当时处于极度颓废伤感的宝玉来说,该是多么的温暖和慰藉!试问,宝玉能得到这样的一个女子相伴一生,何其幸也!
黛玉的通情达理,善解人意,豁达率真,至情至性,贯穿着整部红楼,不一枚举。她懂宝玉,包容宝玉,支持宝玉,是宝玉妻子的不二人选。可惜又有多少人真正读懂了?那些简单粗暴地将黛玉脸谱化成一个尖酸刻薄、小器爱哭、不宜家宜居的病西施的人,该是对红楼多么深刻的误读!
一首《葬花吟》更是一吟成谶,预示了至情至性的黛玉宁可玉碎,不求瓦全,最终一定是在贾府的衰败中看不到她和宝玉走在一起的一丝希望,相反可能会被逼迫嫁给非她所爱的“臭男人”,她应该是主动选择结束生命的。“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聪明敏感的黛玉寄居贾府多年,她对自己不能做主的最终结局总是忧心忡忡,私下里也想过无数种可能,她终究无法乐观。《葬花吟》里彰显了黛玉宁死不屈的气节,预示了她是在一种被逼无奈,并且宝玉不在身边的情况下,在残春的一个花谢花飞花满天的月夜自缢于大观园花冢之边的花树上。所谓“玉带林中挂”、“冷月葬花魂”。对于作家刘心武说她是沉湖而死,我实在不敢苟同。黛玉必须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连落花她都不忍心弃于水中随波逐流,同流合污,何况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