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从云万万没有想到林黛玉亡后居然香魂不泯,依然徘徊在人世间,并在自己跟前现形,此时此刻,他仿佛有些明白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说的话了,不由自主地放柔声音,道:“师妹可是有心愿未了?愚兄虽无本事,倒有几分权势可用。”
林黛玉目中透出一丝喜色,随即又是一拜,含泪道:“林氏一脉至奴而绝,从此香火难继,陵寝失窃,更兼生前只顾风花雪月,未能年年祭拜父母,着实愧对先辈。”
柳从云忙道:“师妹莫要自责,师妹寄人篱下,自然不便祭拜先人,非师妹之过。”
林黛玉摇了摇头,道:“过便是过,没有任何辩解的理由。”
柳从云口拙,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劝解,唯有转开话题,道:“师妹放心,只要愚兄在世,定然年年维护林家祖坟,即便愚兄身负要事无法前来,也会派人前来守墓打理。愚兄已经看到老师以及诸位先人的陵寝之损,亦不会袖手旁观,定叫那些盗墓者得到应有的惩罚。”
林黛玉急忙拜谢,道:“多谢侯爷大义,解吾心中之恨,顾盼之忧。”
柳从云抹了一把脸,伸手欲扶,不料却扶了一个空,一惊之下方想起黛玉不过是一缕幽魂,胸口不由得一痛,自然而然想起十数年前未曾从军时老师对女儿的思念之语,倘或知道女儿妙龄夭亡,老师可会后悔将女儿送到荣国府?
一念及此,柳从云目视林黛玉,正色道:“师妹,你我师兄妹之间何必如此生分,一口一个侯爷,没得愧杀我也!”
林黛玉原非迂腐,况且她已非人,闻得此语,便痛快改口道:“小妹见过柳师兄。”
柳从云奇道:“师妹如何知道愚兄姓柳?”今儿他到了林家墓地,自始至终都是口称学生,并未提过自己的姓氏来历,属下亦未道出。
林黛玉微微一笑,轻声道:“小妹幼时曾与师兄有数面之缘,先父亦曾多次提起师兄,赞师兄文武双全,有诸葛之智,子龙之勇,前程不可限量。如今虽已过去十数载,然师兄形貌大致未变,也果然如先父所言,功成名就,贵不可言。”
柳从云倒是记起来了,他是林如海的门生,依附林如海,常常出入林家,而黛玉当时年幼,又被林如海假充养子,自无男女之别,无需避讳,少不得见过几次,只是没想到黛玉记性甚佳,十数年后依旧记得自己的长相,哪怕自己已经在沙场受伤,脸上添了一道刀疤。
柳从云不觉赞道:“师妹好记性!亦谬赞了,愚兄如何当得起诸葛子龙之誉。”
林黛玉道:“话是先父所言,小妹不过重复尔。”
说起林如海,柳从云亦增伤感,毕竟他得林如海之助极多,口内叹道:“老师仙逝多年,唯有师妹一滴血脉,愚兄常年在外,竟未能照料师妹半分,实在羞甚愧甚!师妹如实告诉愚兄,师妹之早亡是否源自荣国府?师妹祖上累积的基业是否亦为他们所侵?”
其实,林黛玉已经很久不去想在荣国府发生的悲欢离合了,陡然听柳从云一问,她反倒恍惚起来,眉梢眼角不知不觉地罩上一层忧伤和惆怅。
柳从云久等她不语,道:“师妹可是有难言之隐?待愚兄回京,必替师妹讨个公道。”
林黛玉摇头道:“不必了。多谢师兄好意,只不过往事已矣,多说无益。”
柳从云道:“师妹此言差矣,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恩怨分明,方不枉人世间走一遭,倘或以德报怨,那么何以报德?”
林黛玉凄然一笑,道:“小妹此生,唯怨自己目无下尘,唯恨自己轻信人言,亦怪自己小看了人心的可憎可厌,小看了家宅之中的勾心斗角,如今有此结局,实乃自作自受,只可怜了打小儿服侍我的两个丫头,。”
泣血的杜鹃,雪中的孤雁,都没落得一个好下场。
柳从云何等聪明,顿时听出几分意思来,道:“轻信人言?是谁骗了师妹?勾心斗角?又是谁害了师妹?若无缘故,师妹必不致芳龄而逝。”
林黛玉自嘲道:“小妹自小体弱多病……”
柳从云却打断她的话,道:“师妹幼时请的大夫愚兄亦曾见过,虽说师妹胎里带来的弱疾,但都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春秋两季容易伤风咳嗽罢了,后天若好生调理的话,即便不能长命百岁,也能寿终正寝。所以,师妹之病绝非致死之因。师妹,你如实道来,到底是谁不容你活着,是不是因为老师留给你的大笔家产引来觊觎?”
林家的基业之于黛玉,正如金元宝之于闹市中的三岁小儿,柳从云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闻得黛玉死讯,和世人一样,也认为是荣国府为了发绝户财。
按本朝律法,无后之户而绝,有女儿者无论出嫁与否,都得承继,若是无女,由五服内之族人承继一半,另一半上交朝廷,若五服内无人,方全部交与朝廷。
也就是说,林黛玉可以继承林如海的全部财产,不容置疑。
林家传世五代,一脉单传,又是列侯之后,累积下来的财富绝不是一笔小数目。
林如海死后,林黛玉住在荣国府,林家的家产自然而然也都到了荣国府。
柳从云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不错说得有理,道:“师妹,愚兄所言可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荣国府为了老师留给你的家业,于是害死了你。”
林黛玉轻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果然道尽世人之贪婪。不过,小妹之死,此非全因,而是另有缘故,只是不便与师兄言明。至于报仇之事,不必劳烦师兄,一则荣国府到底养了我几年;二则小妹虽在返回故乡后未曾进京,但在荣国府生活多年,早就料到荣国府之衰近在眼前;三则师兄是做大事的人,何必为小事斤斤计较受世人诽谤。最要紧的是,小妹已是埋进土里的一把骨头,即使得到了应有的公道,也不会重返人间。”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一语成谶。
昔年的葬花词,葬的不是花,而是自己。
彼时返魂香将尽,林黛玉的身形逐渐淡薄,不但柳从云看到了,林黛玉亦有所察觉,二人方知林黛玉得以出现在柳从云面前,皆因此香。
柳从云疾呼:“师妹!”
林黛玉却是一笑,眉宇间蕴含着无限风华,她只在陷入黑暗前说了一句话,乃道:“师兄,小妹居住荣国府多年,从未收到过来自荣国府外面的礼物。”也就是说,当初她没有收到柳从云派人送去的礼物,自然也无从回礼。
林黛玉不在乎自己身后事,却在乎林家仅剩的清名,她不希望别人在提起她时,说她没有教养,因为只收礼而不回礼。
柳从云一怔之间,发现林黛玉消失的地方突然爆发出一团猛烈的光芒,一闪而逝。
林黛玉却没察觉到什么光芒,她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寂静异常,什么都看不到,不似从前那样,自己虽然无知无觉,但游荡人间看尽世间百态。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些微的光亮,也出现一条小路,在微光下影影绰绰。
难道这就是黄泉路?因为了无牵挂,所以踏上黄泉路?
林黛玉满心疑惑,蹁跹而行,微光渐亮,路的尽头是一个光团,发出刺目的光芒,林黛玉忍不住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踏进了光团,在踏进去的一刹那,她忽然听到了父亲的声音道:“紫鹃,雪雁,你们好生照料姑娘,不可懈怠,姑娘需要何物皆不必瞒我,若我有公务在身,你们便去寻管家,他自会料理。”
久违的声音,久违的关怀,带来的温暖令林黛玉激动不已,猛地睁开眼睛,眼泪随之夺眶而出,泪眼迷蒙中看到刺绣精致的帐子顶,带着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这时,她听到紫鹃道:“老爷,姑娘醒了。”
林黛玉循声扭头,看到站在床边的人,有白发萧然的老父,有依旧活泼标致的紫鹃和雪雁,他们身后的几案桌椅成为背景,如画一样,只在梦中出现过。
林黛玉很快就发现紫鹃和雪雁年纪比记忆中死亡时小了好些,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鲜花嫩柳一般,雪雁依然带着一团孩子气,而自己是躺在床上,盖着锦被,手脚纤细,突如其来的一幕幕让她忍不住坐起身,颤声道:“我这是在哪里?”
林如海坐在床边椅上,拉着她的手,满脸慈爱地道:“我的玉儿,你是回到扬州城了。”
扬州城?感受到父亲大手传来的温暖,环视着熟悉的房间,林黛玉心中浮现一个不敢置信的事实,她回到了扬州城?时光回溯,她回到了稚龄?这是真的吗?天可怜见,苍天让她重新来过了吗?是怜悯她生前的命运过于悲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