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年轻的时候,做儿媳妇的要低眉顺目,听婆婆和丈夫的话,要讲孝道。
等她老了,以为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可以过几天舒心日子了。
没想到做儿媳妇的,却不但不孝顺不奔丧,反而拿一块石碑处处找老人的不是,句句顶撞,根本没把丈夫和婆婆放在眼里。
李承业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心里很难过。
他知道母亲一辈子过得很不容易,为了他为了他的姐姐们,她付出了很多。他不能让母亲受到任何委屈,哪怕是自己的妻子,也不可以让母亲受委屈。
他站了起来,走出厨房,对厨房外正在收拾鞋子的妻子,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吵了,我们离婚吧”
苏小听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停住了手,愕然地抬头看着丈夫。
她看到丈夫脸上的决然和冷漠,突然明白了:她侵犯了他心中的底线,他最爱最心疼的,始终还是自己的母亲。哪怕苏小听怀着他的亲骨肉,在他心中,也是不能跟生他养他的母亲相提并论的。
委屈与倔犟的情绪同时涌上苏小听的心头:自己如此为他拼命怀二胎,不顾流产的风险千里奔波为婆婆祝寿讨好婆婆与丈夫,却得不到任何心疼。
仅仅因为婆婆出尔反尔,欺骗了自己,自己跟婆婆争辩几句,吵了架,让婆婆生气,他就要离婚,就要放弃自己腹中的胎儿和女儿李旭儿和新成立的家庭。
夫如此绝情,妻又何必留恋?
苏小听冷冷地看着丈夫李承业,只觉得他很陌生,她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对他爱得要死要活的?为什么要不顾父母反对,无房无车、连酒都没办也敢嫁给他?
有情饮水饱,那也得先要有情啊?
她收拾好行李,牵着女儿李旭儿,转身向老木屋门外走去。
“快回来,你要不回来,我们就真地离婚了。”李承业在身后喊。
他原本只是想吓吓她,让她听听婆婆和丈夫的话,没想到她的性格如此拧,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
苏小听不理他,头也不回,只顾向前走。
他们只需要听话的儿媳妇。我腹中的胎儿是没有人关心的。苏小听只觉得头昏脑胀,一只手牵着女儿李旭儿,一只手拉着装着行李的拉杆皮箱,也没留神脚下是乡间土路,她正走在一个斜坡上,一不小心,一脚踩空,她向斜坡下滚了下去。
滚下去的瞬间,出于母亲的本能,她松开了女儿的小手,所以女儿李旭儿只是摔倒在地上,没有跟着她滚下去。
另一只手上的拉杆皮箱来不及撒手,跟着她滚下斜坡,下落途中,这只拉杆皮箱结结实实地砸在苏小听的肚子上,苏小听只觉得小腹部一阵巨痛,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苏小听缓缓睁开眼,她看到白色的墙和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单,穿着白衣服的护士进进出出地给她输液换药。
“你醒了?”旁边一个男人急忙问。是丈夫李承业。
“妈妈。”女儿稚嫩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女儿也在守着妈妈。
“我这是在哪里?我肚子里的孩子没事儿吧?”苏小听觉得浑身无力,下腹部还在隐隐作痛。
“这是县医院。等你出院了,我们再慢慢说。”
李承业闪烁的眼神,让苏小听有了不详的感觉。
“快说,孩子怎么样了?”
“小听,你别着急,这都是命。这孩子跟我们无缘。医生说,你腹部受到重击流了很多血,送来医院时,这孩子已经保不住了。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苏小听急问丈夫。
“而且留下了后遗症,你以后会习惯性流产,也就是你将来有很大可能不能再生孩子了。”李承业艰难地说。
苏小听默默地流着泪,为那个尚未谋面的孩子,为自己可悲的下半生。
她对丈夫充满了怨念:如果他能在妻子怀孕时,多一份体贴和关怀,而不是当什么大孝子,为了婆婆不受委屈而叫嚷着离婚,如果他在她牵着孩子离开时,能追出门护送妻女一程,那么她不会摔倒,胎儿也不会保不住。
苏小听泪眼模糊,眼望窗外。
窗外,是铅灰色的云,重重叠叠地,很厚,要下雨了。
她闭上了眼睛,想起了这几年的婚姻,想起了种种争吵和抑郁,想起了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时的孤独,想起了自己为了这段婚姻的付出。
一个字:累!
苏小听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眼角已经渐渐有了鱼尾纹,额头上,竟然长出了几根白头发。她才二十七岁不到三十岁啊。
离婚——这两个字又一次浮现在脑海里。
可她是全职妈妈,她还有一个两岁不到、离不开大人的孩子需要她每天亲力亲为地照顾。
她现在没有工作,没有事业,离开李承业提供的生活费,她和孩子就得饿死。
她拖着一个孩子,是婚姻市场里难以再嫁的那一类女人。
她付了首付的房子,现在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一离婚,她至少得分一半产权给李承业。这意味着离婚后,她和孩子将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一离婚,她和孩子将面临生存危机。
有人形容得好,全职妈妈一旦遇到婚姻危机,那就跟被丢到沙漠里的鱼没有什么区别,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只有等死。
婚姻如鞋,合不合脚,自己最清楚。磕磕碰碰的婚姻,犹如不合脚的鞋,每走一步,必将艰难无比。
没有资本的弱势一方,连换鞋的资格都没有。
苏小听跟大多数全职妈妈一样,为了孩子,忍气吞声,度过最艰难的这两年,除了守住这个越来越冷的婚姻,别无办法。
李承业的三姐过来把李旭儿带走了,病房里静悄悄的。
苏小听一句话都不想跟丈夫说。
“儿子。”刘春红进了病房,对李承业使了一个眼色。
两人走出了病房。
病房外面的走廊里,刘春红小声地问儿子:“她真地不能再生孩子了?”
李承业没精打彩地说:“是的。”
刘春红脸色变了:“那不行,我们李家还指望你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呢,不能到了你这里,就绝后了。”
李承业没底气地说:“不是还有小旭儿吗?”
刘春红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儿子脸上:“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算李家的后人吗?将来长大了,还不是要嫁到别人家?生的娃也是跟别人姓,能算李家的后人吗?儿啊,你怎么犯糊涂了?”
李承业无奈地摊摊手:“小听又不能生了,我能怎么办?”
“她不能生,换能生的。母鸡不下蛋,占着窝儿干嘛?我看那个燕子就比她强。”
“小听这么多年,也没犯啥错,不能因为她不能生了,就不要人家吧?”
“那是她自己作死。她不作天作地,会摔到土坡下吗?她不摔到土坡下,会流产吗?她害了我们李家的孩子,我们李家不找她算帐,就算好的了。”
“也不能这么说吧?小听她也不是有意的。”
“李家不能没后。不然我们以后怎么有脸去见李家的列祖列宗。妈和你爹辛辛苦苦地把你养大,就想抱一抱大胖孙子,你都不能满足我们,你算哪门子的孝顺?老头子临走时,都不甘心啊。现在妈也老了,哪天说不定就一口气上不来,就这样下去陪你爹去了,妈也要跟你爹一样,走得不甘心吗?反正妈跟她,有妈没她,有她没妈,你选吧。”
刘春红也不顾病房内的苏小听会不会听见,高声数落儿子,她看到儿子果然低下了头,不敢吭声了。
她知道儿子挺孝顺,也怕村里人在背后骂他“娶了媳妇不要娘”,在她与苏小听之间,儿子绝对会选择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