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的三月,南方进入了阴雨模式。琢磨不透的雨和公司主管的口水一样,喷个不停。尤其是在新年辞工潮开启,老油条们还在节后独有的醒酒模式下。工作的重担就只能让那些新手,不善于人际的‘’稳重‘’中年承担。例如喝完了年假与存款的80后林宁。就在感冒和宿醉的晕眩中,与去年九月新入职的00后李健,一起在公司的中控台前上班。
年后工厂的机械设备检修工作正在进行,在没有生产的情况下,中控的工作就是协助外包检修的要求开停机械,帮忙检查检修进度,调度工作人员。就是打打电话,对讲机喊喊,然后动动手指。很轻松。
昨晚和领导在大排档和ktv浪到凌晨两点的林宁抱着才泡好的浓茶,眯着眼打着盹。提前进入退休的练习模式中。李健则是抱着手机在王者的段位中努力。敌军进入战场的倒计时不断响起。
"中控、中控。"对讲机突然响起。
"帮我应下。"李健的游戏进入了关键时刻,全神贯注的在手机上笔划。
眯着眼的林宁懒洋洋的走到李健身旁。拿起对讲机。
"收到。"
"主电机试机,开起来。"外包的施工人员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用力喊着。
"等等,我联系下岗位。"
"岗位就在这里,开机。"
"叫他接对讲机。"林宁打开电脑的操作界面,检查了下设备情况。由于安全的考虑,检修期间,设备开启必须有电工送电后,现场岗位确定现场的安全后,才能开启。电工断电,中控是不能控制的。
"他在楼上,我看着!开机!"
维修人员春节后离职潮的到来,人员不足,工期的逼近。外包维修人员的火气也在日益膨胀。
林宁翻翻白眼,放下对讲机,没有本公司现场人员确定现场安全,中央控制室绝对不能开机。外来施工人员的确定也不行,在中控混了10来年的老油条怎么不知道规定。"这丫谁啊,火气这么旺。"
李健的这局游戏似乎输了。懊恼的抬起头,抓起对讲机,"包工头的侄子。年后才过来管人的,上回去现场,还请我抽中华来着。"
"我去下洗手间,妈蛋现在的啤酒一喝肚子就不舒服。"
林宁摸出烟,扔了根给李健。"别在中控抽,你舅会看监控的。"
李健的舅舅是生产的直属领导,也是李健能进厂工作的原因。
"电机开了没有!中控!中控!"对讲机传来咆哮声。
“开了!开了!”李健大声回应。看了下电脑操作界面,点开了电机启动。
走到洗手间蹲坑的林宁,点起一支烟,摸出手机看起新闻来打发时间。头条还没看完,突然听到有人跑过走廊的声音。喊着出事了,出事了。心中咯噔一下,急忙拉起裤子,吐掉香烟,朝中控室赶去。
李健正在用手机接着电话,大回应着什么,座机,对讲机响成一片。
林宁接起座机,还没来的急问出了什么事,一阵咆哮从话筒传来。
“谁开的电机,机修在干活不知道问吗!谁叫开的?你们在上面干什么!”
"哪台电机,什么设备?”
“立磨主电机!现在出事了!死人了!”
林宁的脑袋一下懵了。机械的转过头,看着李健。
李健两眼发直,手机的通话已经结束,崭新的苹果手机滑到地板上也没有捡。象被抽了脊梁骨似的软软的坐着。
座机被挂了,林宁拿着话筒听着走廊上人员跑动的声音,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打起电话,简单的通知相关人员,紧急预案启动,现在的每一秒都相关生命。
按照流程走完,林宁放下座机听筒。点起只烟。
“我走后,你直接把电机开了?”
李健没有回应,就像是被隔离出了这个世界,一动不动。
吐出口烟,再深深的吸了口。林宁走出了中控室,拿起鞋柜上的安全帽赶往现场。
林宁猜测着。磨机内部维修都是大工程,内部维修人员最少两个,还要有监护人员。停机技改的时候人员更多,人在磨内电机开启,磨盘突然转动,在内人员躲都没地方躲,如果辊子落下,60顿辊子转动,人就直接被压成肉饼。
按照规定,立磨检修前必须到中控室办理停电手续,有限空间作业证,电工停电后,电力柜上挂检修牌,转换开关上锁。监护、管理人员到位后,才能开启磨门让检修人员进去检查维护。也许是检修期间,认为外协,现场岗位都办了停电手续,磨门也开着,就直接进去查看了,同时准备工作也在继续,办理停电和有限空间作业的单子也在准备办理。
现在外协人员在电机与减速机检修完毕,要开启试机,已经办理了送电手续,和现场岗位说了后直接叫中控人员开机。按照规定,中控人员在没有本厂现场人员到位检查确定的情况下是不能开启设备的。由于本厂人员较少,事情多,检修工期又紧。有人确定安全后就直接开机。现场外协管理人员又是包工头的亲戚小张,对这些事情不了解。在没有到磨机检查的情况下直接通知开机才照成了这起事故。
死人了就是大事,公司所有检修领导和现场中控人员都有责任。公司内部处罚非常严厉。李健和他的舅舅估计都要离职。自己也要被处罚。扔了烟头,加快脚步往事故现场跑去。
林宁到现场时,一群人围着磨门3米远的地方。挤进去看到,往磨门方向有几个血脚印,磨门那里有大量溅出的血,血里似乎有杂物。离磨门不远,有几堆呕吐物。在靠近大电机的方向,一个年轻人做在呕吐物的边上。抓着头,浑身抽搐着,似乎在哭。在他的周围调度和李健的舅舅在商量着什么。有个穿着外协衣服的在打手机,人很激动空着的那只手在上下挥舞着。嘴里用方言喊着什么。
李健的舅舅老王看到林宁的到来,挥挥手叫他过来。
林宁一溜小跑到老王身边。老王50多岁了,个子不高但肚子很大。两鬓有些斑白,皱着眉头,眼神凌厉,嘴角抿着。
“有烟吗?”
林宁赶紧把烟递上,帮着点上,才分给调度和旁边的外协头头。在自己也点上根后,一群人默默的不说话。林宁看了调度一眼,调度摇了摇头,夹着烟的手多伸出了一根无名指,然后又收了回去。三人,没救了。林宁的眼神暗淡下去。
老王抽的很快,很急,扔下烟头,“小林,和小李到我办公室等我。”然后把围观的人赶走,留下车间的几个岗位等着救护车的到来。
林宁回到中控室,喊了声在接手机的李健,坐在老王办公室的沙发上。没一会儿李健耷拉着脑袋重重的半躺在沙发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什么。等了有一个多小时,老王打着手机走了进来。放下帽子,拿起林宁放在桌上的烟,点了起来。三人沉默着。
老王掐息了烟,关掉了手机,关上门。
“昨晚没事吧,年纪大了喝不动了。后头怎么回去的?”
“还好,打滴滴,直接送到厂里的。”
老王抓了抓头发,靠在椅子靠背上。
“林宁你进厂5年了吧。”
“恩,11年进的,还是你面试的。”
“这件事处理完,我也要走了。”老王伸过手,按下开关烧起了水。林宁赶紧从桌下抽屉里拿出茶叶,准备泡茶。
“我和经理商量了,主要责任在外协。这么大的事,中控也要走一个。”老王又点上根烟。看着林宁放茶的手。李健似乎回过神了。挺起腰,抬头看着他舅舅。
水开了,林宁熟练的烫着茶,洗着杯子。到茶杯洗好,烫过,分上三杯八分满的茶,放到各人身前。老王一口闷下。林宁倒满茶杯。
“老婆管的严,我身体也不好,年前戒的烟,现在又点上了。”老王端起茶杯,轻轻的吸了口茶。“在厂里干了快40年了,也该休息了。李健还小,我妹妹太宠他了。不懂事。”林宁继续满上。心里慢慢的沉了下去,回想着事故经过。
“林宁你和他不一样,有文凭,有技术。他就不行了,出了这事,我又离开,他就没地方去了。”
“李健还年轻,有您帮忙,会有什么问题。”林宁嘬口茶:“我还要养一家人呢,小女儿才上幼儿园。压力大啊。”
李健拿起了茶壶为各人满上。
“厂里辞退,做一年有补一个月工资,我看看和经理商量下一年补两个月工资。调查的人来,有确定过现场,不用担其他责任。”老王看着林宁。
“对讲机是你应的。”
“可我没有开,那也不是我管的设备。”
“谁知道。”老王眯着眼。漫不经心的说道。
李健的眼光一闪:“就是你开的。”
“王经理是在砸我饭碗啊,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出了这事全国通报,安监的人也会来调查的吧。”
“做久了,圈子里的朋友多。只要你不说话就行。厂里的赔偿加上失业金你能拿一年工资吧。你不是一直想买车吗,我再给你补点。10万怎么样。”
“经理说笑了,全加起来还不够我回去买个洗手间,离开这行,我还能做什么。”林宁转着手上的茶杯,想从里头看出花来。
“国内不行可以去其他地方吗,上次厂里出国劳务你不是报名了吗。我有个朋友要人,月薪2万,比你现在工资高三倍以上,我帮你报名。明天面试通知就到。面试的是我同学。”
李健一听:“舅舅,让我去啊。这里才拿多少。”
老王瞪了李健一眼,“你够资格吗?”
“家里孩子小,出去照看不到家的。”林宁心想,我今天怎么就怎么倒霉,摊上这事。一朝天子一朝臣,到时候再说吧。真当安监是傻的你忽悠忽悠就听你的。
“小张和我是同村的,不然你以为他家能拿我们厂的项目。”老王语气淡淡的说:“明天那边电话就能来,后天你去面试。剩下的我安排。你先回去考虑下吧。”
林宁拿起烟,浑浑噩噩的往门口走去,老王说到:“安监局的局长晚上要到我家喝酒,好多年的老同学了,我来这里还是沾了他的光。你要不要过来坐坐。”
林宁在门口顿了下,“不用了,我回去了。”
林宁走到办公室请了假,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现场的人员只要说是通知他开的电机,而且监控录像中确实他有用电脑。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按照公司的处理方式,就是中控两人一起下岗,如果判定有连带责任,还要赔钱。老王说的是不是真的,晚上去确定下如果是真的,事情就麻烦了。不行我得问问。
林宁走到厂门口前,在门口的小卖部要了瓶啤酒,胡思乱想的,脑子里空空的,丢掉这份工作,还要背上这个污点。以后要怎么办。回去能干什么,送外卖还是就下来跑滴滴?就这么呆呆的胡思乱想着。
到了下班时间,安监的人也出来了,看着老王陪着经理和安监的人一起走到停车场。然后把一个穿着制服的胖子拉倒了自己的车上,一起开了出去。在经过厂门口时林宁转过身,背对厂门口。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酸的,苦的,辣的混在一起。抽抽鼻子想往家里打电话,电话拨出去了却又关掉。买了瓶白酒和花生回到了宿舍。
办公室打来电话通知林宁,这段时间不用来上班了,等厂里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