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厅的门,明衍淞笑嘻嘻望着宋圭炎,笑道,“圭炎兄,我现在正巧有些饿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样迫不及待的想去见一个人。”
“丁前辈!”宋圭炎脱口而出,两人相视大笑。
穿过院子,走过长廊,晚风吹在身上,微微有些凉意。
眼前便是明松阁的厨房了,门前有三十个装满水的大缸,平常在后厨洗菜或者洗碗都用这缸中的水。
明松阁的院子和厨房都算是比较大了,此时晚饭已过,依旧穿梭着一些忙忙碌碌的低阶弟子和小工在帮着收拾残局,他们在往一个大木桶里倒入残羹冷菜,这大木桶并不像寻常人家的厨余桶,往外孜孜不倦地弥漫浓重的异味,走进了些,反而有些木头的香气。
宋圭炎诧异的看了一眼,明衍淞笑着解释道,“这是院里的一棵老樟木,被雷劈中起了火,后来省下了些木头,索性被我花匠福叔拿去打了个大桶,搜集些剩菜也好方便做成肥料。”
话音刚落,那圆滚滚的厨子便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明公子、宋公子,我老丁算讲信用吧?!”
明衍淞一把握住丁肴的手,大笑道,“丁前辈自然不会欺骗我们小辈啦。”
丁肴激动地点点头,脸上却带着一抹哀伤,“只可惜……”
他只说了三个字,明衍淞和宋圭炎便猜到他接下来一定是想说关于女儿和海天河的事情,但偏偏,他自己打断了,只是长叹一声,“都是命……”
人到了这个年纪,有时候不得不开始信命。
此时说出这句话的人,一定是不得不开始认命了——
一门心思为女儿报仇,结果调查无果。不仅没能手刃仇人,甚至连仇人被谁灭口都一无所知——他实在是不得不开始给自己找个借口,这都是命。
如果不是命,为什么会感到如此的无能为力?
开始认命的人,往往都是因为深知命运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冷冷清清的灯光配合着逐渐深沉的夜色,在这忙忙碌碌的厨房小院里,年轻的明衍淞和宋圭炎实在是不知如何去开口安慰这样一个欲哭无泪的老人。他们实在是太年轻了,纵使他们能理解这种悲痛,也只能理解得流于表面,限于浅薄。
距离元元的死去已经有十年了。漫长的十年,在接近四千个企盼这儿女终获幸福人生的日子里,有多少绝望?多少遗憾?有多少沧桑?多少苦衷?有多少变故?
可是他唯一没有变的,十年前,他第一次看见女儿的尸首时,他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为女儿缉拿真凶!他原本相信凶犯是海天河,把希望寄托于官府,他相信第一名捕苗无过,可惜后来官府给出的结论是证据不足。他不远千里,不惜隐名埋姓寻访海天河去小镇在他的厨房里做怪脾气的厨子,最后发现也许事情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也并没有直接下杀手,他只想追查出女儿枉死的真相,他只想查到真正的凶手……可他万万想不到在得到关键提示的时候,海天河居然会被人灭口……
可是,他已变了多少?这十年的痛苦,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真正的理解,他甚至变得已经不再像自己了。
——他原本,只是一个厨子。
天下最有名的厨子。
他现在还是一名厨子。
一名已经认定自己没有用,甚至不抱任何希望的厨子。
明衍淞走过去,郑重地握住丁肴的手,“丁前辈,我保证,一定会把令媛之死的真相查清楚,一定会把人犯带到你的面前。”
小院中,一棵树叶落了下来。
丁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松开明衍淞的手,头也不回地钻进厨房说,“我去给两位公子做夜宵。”
明衍淞此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他第一次有一种沉重和窒息的感觉。
他想起了五年前收留武当仅存的三人时的情形——
武当被灭门,即使彼此都知道是跟孟羽飞有关,但与此不同的是,自己的出现,让三人多少还心存着一丝希望——这是明松阁带来的希望。
但这一次,这位痛失女儿的父亲,即使知道跟孟羽飞有关,却也失去了追查下去的信心——明松阁没有给他带来希望。
明衍淞在想一个问题,这是明松阁变了吗?
从孟羽飞意外之死,到仙蝶陵、桃花派相继被灭门,时间不长也不短,但明松阁到现在还没有拿出一个确切的证据放出一个足以令世人信奉的消息。
这是该怪父亲还是该怪自己无能?
他原本是想来安慰千面人厨,顺便来吃一顿夜宵的,没想到却陷入对自我的否定。
有人来了——
剑未出鞘,却带着堂堂的剑气。
明衍淞笑了,“玄决道长。”
按理来说,凭借武当七子的盛名,玄决道长足可以做明衍淞的师父,但他的神色却非常恭敬,“明公子,今日可有时间与老朽切磋一下剑法?”
宋圭炎一扫先前的压抑,只是惊讶地望着明衍淞,仿佛是在问,“武当七子中神秘失踪的玄决道长居然已在明松阁?”
可他没有出声,因为他更为惊讶的,却是这位成名已久的道长居然在恳请明衍淞和自己切磋……
宋圭炎一向知道明衍淞武艺高强,可他万万想不到这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人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明衍淞转身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道长,请。”
宋圭炎有些惊讶,武当盛名在外的玄决道长,居然显得有些普普通通——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玄决一见到明衍淞,就要请求和他切磋。
明衍淞却清楚,如果武当不能击败自己,以证明自己足以重出江湖,再立门派,是不能走出明松阁,也不能取回太虚剑的——这个要求岂不是极为公平?
如果让太虚剑重出江湖,而武当自己却保护不了,除了会像当年斩尘剑的出现一样,引起江湖动荡之外,没有任何意义。明衍淞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就连宋圭炎都惊讶得发现,这一次动手明衍淞显然换了一种面孔。
距离上一次他和桃花派四名弟子动手之前,无论气势还是战意都有了极为明显的变化。
此时,明衍淞的脸上带着严肃和冷漠。
玄决道长的脸上却带着谨慎和郑重。
他严肃,因为明衍淞深知玄决道长的决心和用意,前辈高人在这里,他不能不重视和玄决道长的每一次切磋。
他冷漠,因为明衍淞已经经历这样的切磋无数次了——
明松阁武库的规定,他清楚得很,所以,每天都有人想重出江湖,取回兵刃,但唯一的要求,是击败庄主或者少庄主。
庄主是天下第一刀客,明冠南。
几乎没有人会去打这个主意。
而少主,他在庄中的时候,就得应付这样的事情——
所以明衍淞年纪轻轻都精通了所有兵刃,还熟悉了大多数江湖上出现过的毒的解毒方法。
此时,玄诀道长的掌中紧紧握着一把剑——天地剑。
江湖中不认得这柄剑的人并不多,武当七子,人人都有一柄和他们自己一样名满天下的兵刃——
玄诀道长的天地剑,在五十年前就已名满江湖,如今他已年近七旬。
武当七子的剑,就跟他们人一样,剑在人在,剑离了手,那就是他们生命的终结。
的确有人说,武当七子中,玄诀道长或许还活着——因为,武林没有人发现这把天地剑的消息。
“请。”玄诀道长剑已出鞘——
他的剑光,宛若飞虹掣电,在月光下冷冷映衬着明衍淞的脸。
武当七子的剑,不但快,而且招式令人眼花缭乱。
明衍淞镇定自若,他早已拔刀,他的刀光上,同样反射出寒光映照出玄决道长的脸庞——
只见玄决道长长剑已向他脑上击来,这剑为内劲所激,剑气纵横,明衍淞无奈,只得回身向下,用刀拨开,两人这一搭上手,瞬息间便拆了二十余招。
任凭玄决道长竭尽平生之力,竟是丝毫占不到上风,越斗越是心惊,哪知明衍淞又是连进三招,尽是从意料不到的方位袭来,反而让玄决道长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招架才好。眼见刀口逼近,玄决道长只好见招拆招,一招“迎风回浪”长剑斜向刺出,内力从剑身上逼发而出,招迅劲足。明衍淞大声夸赞道:“好剑法!”
玄决道长并不说话,唯恐真气外泄,只是凝神贯彻于出剑拆招。明衍淞也只好全力相搏,刹那之间,便斗了不下二百余招,仍是难分高下,宋圭炎在一旁却是看得暗暗骇异,明衍淞自然知道,玄决道长招招使的全是武当本门剑法,剑招虽有变通,仍是万变不离其宗。
两人在厨房的院子之中,又拆数十招,蓦听见那千面人厨大声喊道,“夜宵做好了!”
哪知他一出来,眼见玄决道长与明衍淞斗得难离难分,正在迷茫,却见宋圭炎目不转睛看着,便也屏息凝望,心中却道:这明家少主年纪轻轻居然功法如此了得?!
此时,玄决道长急挥长剑疾攻两招,明衍淞大喝一声,长刀在剑背上轻轻一拍,双方运起内劲,相互一击,心中更是一惊。明衍淞刀来如风,瞬息之间连出一十二下。玄决道长一一解开,突然颈中一凉,只见明衍淞刀背已轻轻拍在自己脖颈处,玄决道长颓然后退,面露惭色道,“惭愧……多谢少主手下留情。”
远远便听到有人大笑而来,不是昔年武当掌门青袍老者又会是谁?
只听他朗声道,“决儿,你还是心太急了。”
“师父!”玄决道长连忙将剑入鞘快步迎了上去。
“我们还是等待明松阁调查结果出来以后,再做离开的打算,也还不迟。”
千面人厨与那人目光一接触,两人心中同时一惊——
想不到这武当掌门居然仍然健在?
这不是当年的名满天下的千面人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