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枝冠粗大,茂密繁盛,老树灰黑,东方已有鱼肚白,微弱的光线照进这片林子,有些幽暗。
草木茂盛,大都半人来高。薛冬青当前,手持双刀,深一脚浅一脚在前方开道,三人负伤,大都选择山中偏僻路径行进。
庞烈袁情况越来越糟糕,破晓时分,料峭轻寒,走在后面的宋缺都能够清晰看到他整个背后的衣衫都是湿的,只是分不清汗水还是血水。
这一路走来,薛冬青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身后庞烈袁的气息在减弱,初时相见那个气息旺盛如铜炉的英伟男人此时再不复。
心思未落,心念一动,薛冬青骤然握紧了双刀,旁里草木摇晃,几名男女竟自里面撞出。
薛冬青心下一沉,竟然是她。
当头为一女子,神色惊愕,显然也没预料到深山中还会碰到别人,却于一瞬间猛然反应过来,长剑出鞘,指着薛冬青道:“阉狗!”
薛冬青扫了一下,还好,未见赵青羊。
女子见薛冬青未答话,不禁大怒,横眉冷笑,“不用看了,赵老不在,不过今天你依然要沉尸在这里,真是可惜了这片好山水。”
女子背后林中,接连撞出几人,虽然人人带伤,却个个气息雄壮,皆是不凡的高手,几人最低都有三重楼的境界。
突然,一股炽盛的气息出现在薛冬青身旁,发现竟是庞烈袁悄无声息的站在了他身旁。
“啊!”
女子显然也吃了一惊,仓促间竟被抗着大戟一身是血的庞烈袁凶煞气吓退几步,自觉羞恼后知后觉的她又前进三步,手中长剑指向庞烈袁,“你是谁?”
“不想死就滚!”
不知为何突然气息暴涨的庞烈袁那清淡的眸子中,薛冬青竟看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释怀,是他庞烈袁终于不用窝囊的死在这片无名的林子里了?
几人身后一名白衣男子出现,一把拽住女子,目光看过来,盯向庞烈袁:“大名府庞烈袁?”
庞烈袁扛着方天画戟,丝毫没把几人放在眼里,气态狂狷,居高临下回看几人,“吴千秋,没想到你们吴越皇血苟延残喘到了今天?”
“你!”
吴越白衣少主一把拽住女子,摇摇头,没有动怒,淡笑道:“庞兄战力惊人,不知是遇到了何人,竟受伤不轻啊。”
庞烈袁仿佛丝毫感受不到吴越两位后主身后那些武夫散发出的浓烈杀机,眸子淡淡,“你不用在这里给我耍花枪,要不你富贵险中求,过来试试我们是否在虚张声势?”
同为吴越皇血遗族的少女侧头看她兄长,吴近南笑了笑,和煦道:“庞兄哪里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请了。”
说着主动侧身让出道路。
少女恨恨的跺脚,身后具是当年吴越的大内高手也都闪身一旁。
庞烈袁扛戟先行,目不斜视,薛冬青和宋缺随后。
三人远行,半人高的草木掩住了他们的身形。
黎明前的山中干冷的扎人,吴近南抬头,微微光线中遥见群山钴蓝,一道白雾如龙腾起,眯了下眼睛,吐出一个字:“杀!”
三人沉默走过那片高草,庞烈袁突然取下肩上大戟,转身的一瞬间薛冬青发现一种罕见的光辉在那个已明是强弩之末的男人眼中闪现现。
庞烈袁将大戟插在身边,没有回头,笑道:“小宋宋,还有酒吗?”
宋缺有些虚弱的拿出一皮囊梅子酒,抛给那个喜欢给人起昵称的男子。
庞烈袁接住后一股脑的野蛮灌下,酒酣胸胆,一抹嘴,这个来自大名府人称“霸王”的庞烈袁仰天大笑,“临了跨了九楼,老天也不负我。”
薛冬青心神荡漾,不足三十岁上九楼,当年李太仙也是如此吗?
骤然,满目葱绿的半人高植草间,杀机暴涨,几道被分开的草龙急速射向这里。
庞烈袁轻轻挥挥手。
那个曾在大明湖畔血战八方的霸王庞烈袁就那么清晰的浮现在薛冬青的眼前。
薛冬青深吸一口气刚要上前,却被宋缺一手搭在肩上,薛冬青诧异回头,眼前一黑,身体软倒在地。
宋缺轻轻扶住,将他放倒,砍下一些高草覆在他的身上,随后撕下一道布条,勒住受伤的左肋,紧紧打了个死结,左手提刀,杀意炸裂沸腾。
默默来到庞烈袁身后。
一直不曾回头的庞烈袁无奈道:“你呀,没必要陪我死在这,带他回阁去,凭你资质,两年内上可上五楼。”
宋缺温醇笑道:“两年前,崂山一战,你救过我的命。”
庞烈袁摇摇头,“账不是这么算的。”
我的就是这么算的。
宋缺没说话,可还记得当初在崂山几人被伏击,记得庞烈袁在死人堆里拉出了他,“同生共死”,一笑,满嘴血。
人发杀机,龙蛇起陆。
遥遥可见一身白衣的吴近南笑看这里。
庞烈袁咧嘴一笑,吐出一口深色血痰,“杀!”
薛冬青猛然惊醒,直坐了起来,远处湿山青黑,烟云笼罩,原来是下起了细雨,滴滴答答落在脸上,他嚯的站起来,那一刹那,他脑海中清晰浮现出已经忘了多年的小时候后山虎搏群狼那场惨烈厮杀后,那头已称霸后山近十年的斑斓猛虎,低头轻嗅兰花时的场景。
场中半人高的蒿草乱折满地,叶叶沾血。
宋缺盘膝而坐。
庞烈袁拄着方天画戟,站在那里,满身是血。
好像感受到了薛冬青的目光,庞烈袁缓缓睁开了眼睛,咧嘴一笑,牙缝里都是挡不住的血,“可惜没留下他。”
在他大戟上,挂有一条套着白袖子的手臂。
听着那声仿佛石头磨着粗粝发出的沙哑嗓音,薛冬青近乎攥碎了骨节才忍下热泪。
宋缺也睁开了眼睛,阔刀断了半截,横放在他腿上,朝他虚弱的笑了笑,却依旧温醇。
植木渐少,绿意悄退,眼前不再是苍古的树群和半人高的植被,取而代之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戈壁荒地。
满地乱石大如斗。
天虽然亮了,可是头上却乌青的如一大方渗墨砚台,只是压抑的小雨淅沥,没有倾盆而泻。
两只藤条编成的简易筏子,庞烈袁与宋缺就躺在上面,前面两根更加粗些的藤条系在薛冬青的腰间,拖拽前行。
不同于二人,薛冬青一身长生谣生死人肉白骨,长生气早已将他的外伤修复的七七八八,连背后那道险些被腰斩的血道子也已愈合,他回身看向时不时陷入昏迷的二人,虽然每隔一段时间薛冬青都会将长生气输入二人体内,维持他们的生机,而且尽管庞烈袁于死战前堪破生死,以不足而立之年踏过多少人都望而却步的九楼玄关直入十楼,可是他伤的太重了,早已透支生机,并且在他体内韩清寺的那道紫气依然存在,萦绕在他胸口那道恐怖的血洞周围,不断灼烧他的气血。宋缺更是危险,体内大部分筋脉断裂,恐怕是被极其恐怖的力道震碎,就算养好伤势,也难以在武道上有所精进。
抬头北望,他回忆来前在龙雀阁观看由大名乌鸦描绘的精密地形图,之前所激战的林子应该是野人林,过了这片不毛壁滩,就是顺天府地界,只要入了顺天府就有大名府的探子,若是救助及时,两人可能还会保留一命。
不知为何,这一片地形在图纸上看,竟犹如一个巨大盆地,寸草不生,镶嵌在顺天府与江陵之间那片古老的森林中间,神秘而苍茫。
这一日,薛冬青刚刚将长生气输入两人体内,如清风流水,润物细无声,化尽他们的骨血当中,盘坐恢复。
庞烈袁虚弱的撑起上身,斜靠在石壁上,无精打采的眸子恢复了点精气,嗓子依旧嘶哑,“别白费力气了,你这傍身真气确实牛,不过我俩不能靠你吊命一辈子。”
这几日薛冬青一直心神不宁,脑海中时不时会出现一声声仿佛来自古老时空的叹息,隐隐约约,断断续续,那声声叹息仿佛就像一个人正将嘴沉在他的耳畔一般,渐渐那声音愈发响亮,让他整个识海都跟着共鸣起来,一刹那声音扩散,周身恍若数百万的僧人在漫山遍野的念经,声音高亢悠远,震得整片天地都开始瑟瑟发抖,满地碎石仓皇北动,宛若沸腾一般,而又一刹那,那声声阴森凝重的叹息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瞬间坐身千百浮屠,有诸天佛陀要你放下屠刀,一瞬间惊看镜花水月,无海崩渊裂天地宁清。
这种声音并不会对肉身有什么影响,却频频撞击他的识海,动荡他的心神,像是一种精神威压!
薛冬青沉默不语,他越发担忧,猜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又走两日,拉着藤筏走在赤地上的薛冬青突然嘴角流下一缕鲜血,那股精神浪潮已经近乎实质化,连庞烈袁都感受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威压。
“小子。”
庞烈袁只开口说了一句,薛冬青便无声的打断他,执着得近乎执拗的拉着两人掩进了一块凸石下。
庞烈袁挣扎着坐起,再开口:“走吧你。”
薛冬青一瞬间面容变得狰狞起来,一拳砸在已被风沙打磨的千疮百孔的黄石上,“为什么!只差三十里!只差三十里路了!”
庞烈袁愣了愣,哈哈大笑,“临了前还能有一个兄弟愿与我同生死,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薛冬青跪倒在已满是鲜血的石壁前,无力的蜷缩,那年失去阿月时这个少年也是这般哀伤悸恸。
一个是爱人,一个是兄弟。
宋缺吃力的把断刀扔过来,微笑道:“别无长物,送你了。”
庞烈袁扯动了伤口,往后面的石壁上一靠,淡淡道:“我和他,走不了了。”
他又忽然朝薛冬青安静的一笑,“你走吧。”
停止了近似于孩童哭泣时的抽搐,薛冬青扶着石壁站了起来,深深凝望着躺在藤筏上微笑的两人,决绝转身,走出这片掩石。
狂风尽头,一人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站在那里。
白衣白发。
白鹤赵无极。
薛冬青使劲全身力气冲着那个信步走来的老人喊出一句,“能不能不死啊!”
老人只回了一个字,“死!”
薛冬青扔了双刀,两手空空,转身冲着两人阳光笑道:“那就一起死吧。”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老人骤然停住了身形。
只因他与薛冬青之间出现一人。
也是轻轻一个字。
“火。”
一瞬间,便有大火燎原,焚天煮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