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翼晗一个人坐在方府偌大的中院,其他地方都灯火通明,一片喜庆,唯有这里黯淡无光,孤寂冷清,偶尔惨淡的月光都会被厚云遮住。
“……这样的殊荣,你给的起吗?我方云曦的女儿要嫁的,可是当今天子。”
“你给的起吗?”
“你给的起吗?”
“你给的起吗?”
……
尹翼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怎么突然想到舅父说的这番话呢?我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我只是被捡来的而已。即使和宣儿是青梅足马,即使和宣儿两情相悦,舅父也不会允许的,因为我只是被收养的,舅父所希望的,我永远给不起。
更何况,现在的宁宣……尹翼晗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口中不断地呢喃:“宣儿……宣儿……”故事——再也回不去的事<1>第一次见到她,我10岁,她4岁。我的记忆里只剩下红,大片大片的红色,像血一样,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我不记得自己从哪来,更不记得自己叫什么。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纵使我现在还只是个孩子。
直到有一天,一个美丽的女人找到了我。她说她是我的舅母,她还告诉了我我的身世。我的名字是“尹翼晗”,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而我的父亲因为得罪了某些人而使全家遭仇家所害,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我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痛惜和愧疚,为现在才找到我,或者是没有阻止悲剧的发生?这些都无所谓,因为我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我决定跟她走。虽然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至少我不必再住在老旧的破庙里,更不会因偷了一个馒头而被打个半死。
坐进那个豪华的马车,我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我一直都没有说话,偶尔乘车帏被风吹起而看到外面的一切。或许跟她走是对的,至少现在是。
她亲切地喊我“晗儿”,声音柔柔的,很好听。说实话,她真的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她会温和地对我笑,会用她白皙的手擦去我脸上的污垢,会轻声细语地跟我说话而不觉得不耐烦。可我愿意跟她走,并不代表我相信她。
“晗儿,到家了。”
从马车上下来,我抬起头看到了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相府。走进院内,还没来得及注意周围的一切,一道粉红色的身影一晃而过,扑进了身旁舅母的怀里。
“娘,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甜甜的嗓音温暖人心。
“娘也好想宣儿。宣儿又没有乖乖的啊?”
“我很乖啊,昨天先生还夸了我哦!”
“是嘛,宣儿这么爱读书,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呢?”
“我还要帮爹爹管理朝政的呢!”
“呵呵,人不大,口气倒不小,那你可要更努力哦!”
“嗯!对了,娘,你不是说因为我的生辰而带给我一件礼物吗?是什么啊?”她像是突然想起,有些焦急地问道。
“还以为真是惦记着我呢。”舅母笑了笑,“就是他。”
我这时才看清她的模样,此时她正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粉嫩的皮肤像是快要溢出水来,浓密的秀发被绾成两团,每团头发从中间又一缕垂下,一身粉红色的绣夹裙,显得格外可爱。
“她叫翼晗,比你大六岁,是你的表哥。”
她听到后立即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先是看了看我,再看了看舅母。舅母温柔地对她笑了笑,她像是受到鼓舞般迈步朝我走来。
“翼晗——表哥?”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她突然向我伸出了右手,并露出微笑。她的笑,透出了冬日阳光里的那般暖意。
我仍然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我很害怕,好像又什么事情正在不受控制的发生,蠢蠢欲动。气氛就这样一点点凝滞,就在我以为她会就此放弃时,她却突然弯下腰,握住了我脏兮兮的手,“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那双小手异常温暖,甚至融化了我冰冷的心防。
她就这样走进了我的人生——方宁宣。故事——再也回不去的事<2>
*
“以后我就叫你翼晗,可好?”
“嗯。”
只要是你说的,什么都好。
*
春意阑珊。
“翼晗,翼晗,你起来了吗?”一个身影叫着跑进了卧室。“啊,娘,你也在啊……”宣儿这才发现屋里的人,一下子停了下来。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舅母宠溺地责怪道,“你呀,要称呼晗儿为表哥,没规没矩的,以后可就嫁不出去了。”
“嫁不出去最好,我呀,要一辈子都呆在娘的身边。”宣儿说完还赖在舅母怀里撒起娇来,惹得舅母一阵欢喜。
我在房内踌躇了一会儿,才走了出来。
宣儿见到我,从舅母怀中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到我跟前,一把拉住我的衣袖:“翼晗,你可出来了,你看我娘又在说我没规矩,你跟她说嘛,我喊你翼晗可是你亲口答应的!”
12岁的宣儿,虽然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却已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相貌也越来越惊艳。记忆中那笑靥如花的小女孩与眼前的绝世容颜重合在了一起,明亮的双眸温温暖暖,两颗眼珠如黑珍珠般,叫人一点一点地沉沦,无法自拔。
“翼晗,怎见着我就发呆呀?”宣儿抬起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吃吃地笑。
舅母起身向外走去,边走边说:“晗儿你准备准备,等会儿我们一块到攸太师府上祝寿,这些场合还是不可避免的。我现在去打理一番,你弄好后就带着宣儿到堂屋去。”
“晗儿明白,舅母不用担心。”我伏了伏身。
“嗯,你总是叫人放心的。可是宣儿,毛毛躁躁的……”舅母还未说完,宣儿便大叫着接上:“娘,您就快点是打理啦!待会儿误了时辰!”
“看这丫头,还说不得了,好,我这就走。”舅母一脸笑意地离开,我回过头,见宣儿满脸通红,见我在看她,更加不知所措。嘴角的弧度加深。
“好啊,连你都取笑我。”宣儿大窘。
“哪有笑你。我反倒觉得,你这样很好。”我定定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情绪。
“真的?”她歪着头表示不相信,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在我眼里是那么可爱。
“嗯,我、很喜欢。”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表达,最终仍是说出了口。
“哈,这样最好。我也喜欢你,真的。”宣儿突然上前,双眸含笑地看着我,我心里一暖,伸出手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
“翼晗,你可会一直这样喜欢我?”
“会,永远,一直到永远。”
“什么是永远我不懂,但是你要这样一直喜欢我,直到我不喜欢你的那一天,可好?”
“好,你说怎样都好。”
听到我说的话,宣儿立即作出了满足的表情,笑着拉着我的手:“翼晗,我真觉得你越来越好了。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不喜欢你的。好了,我们快走,不然我娘不知又会说些什么。”
宣儿,你可懂,就算有哪一天你不喜欢我了,我依然会深爱着你。
*
今日是攸太师的六十大寿,太师府上红色灯笼到处高挂,鞭炮声不时响起,奉承阿谀之声不绝于耳,祝寿之人纷至沓来。
“翼晗,每次参加这些个宴会,最是无聊。但只要有你在,不管哪里都好。”坐在嘉宾座上,身旁的宣儿开口小声说道。心里像是被塞进一个暖炉,淡淡的暖烟萦绕心头,不肯离去也不愿离去。
晚宴期间,宣儿终坐不住,拉着我悄悄离开了那乌烟瘴气得地方,在太师府内四处逛起来。她是一刻不得安生的,看稀奇似的到处观望,我也由着她,只眼中含笑地看着她,跟在身后。
“你这该死的狗奴才,竟然敢透我最喜欢的翡翠簪子,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给我狠狠地打,不见血色看我不一个个扒了你们的皮!”刚走进花园没多远,前方十多米的地方传来一道尖细的女声,宣儿也不乱晃了,只停下来疑惑地看着我,我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领着她缓缓靠近。
“小姐,小姐,奴婢是冤枉的,奴婢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您的东西啊,小姐您一定要相信奴婢,奴婢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啊!”只见花园得正中央,一位容貌姣好的小姐端坐在亭内,一脸怒气,身旁有两个丫鬟,但都把头低着。
而亭下有一跪着不断求饶的丫鬟,浑身发抖,额头已磕出了血,紫了一大片。她的身旁有一条长凳,两个下人拿着板子站在一旁,也都低着头,恍如木雕。
“大胆!”那位小姐猛一拍石桌站了起来,“你这么说还是我冤枉你不成?好你个狗奴才,看来不给你点儿教训,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要我亲自动手不成?!”
底下的下人一听,赶紧将人架在了长凳上,紧接着是一下一下的板子声以及哭天喊地得求饶:“小姐饶命啊!小姐饶命啊!奴……奴婢真的没有偷您的簪子啊!……”
她一阵耻笑,脸上的表情冷漠而残忍。
没一会儿那个丫鬟身上就出现了触目惊心的血迹,嘴里的求饶声也渐渐的小了,而她只是坐在亭内冷眼旁观,似乎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
“住手!”熟悉的声音响起,往旁边一看,宣儿已经站了出去,唉,这丫头,又这么沉不住气。
“谁那么大的狗胆,不要命了!”魅惑的双眸充满怒火,睥睨着突然出现的宣儿,而后发出一声冷笑:“我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呢,原来是宰相府的千金啊。”
“你们不许再打她了,她都说了簪子不是她偷的,不求证稍微警告一下就算了,竟然动用私刑,就算她确是偷了东西,你难道还想把她打死不成?!”
“哟!耍威风耍到我太师府上来了?!我告诉你方宁宣,这奴婢就是我太师府的一条狗,要活要留全凭我高兴,你哪有资格来管!竟然对我下起了命令,别以为你爹是当朝宰相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在自家院里责打一个犯了错的狗奴才,再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教训,别自己把自己抬高,在这太师府里你还没那权利!”
“你……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你把她当狗,我却将她当人看,况且在我眼里你和她没什么分别,现在你瞧着她是条狗,敢问你自个儿是什么?”
“你竟然敢骂我是狗?!”
“我可没说,既然你自己知道,就勿须我来挑明了!”
眼瞧着战火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赶紧从暗处走了出来。站到宣儿跟前,迎头对上怒火的双眼:“想来这位该是太师府的千金攸言小姐了,初次见面,若宣儿有何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宣儿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我用眼神制止,愤愤地偏过了头。
“你是谁?”
“在下尹翼晗。”
“哦~~”攸言嘴边扬起嘲讽的弧度,“原来是宰相府几年前从外面捡回来的——”她稍低头笑了笑,再对上我的眼睛,满是轻蔑与不屑,“——那条‘狗’啊,怎么,这个时侯出来保护自己的主人了?”
“你嘴巴放尊重些!我不许你这样说他!”宣儿一听她的话便急了,也不再顾我眼神的阻拦。
“方宁宣,我当你真那么大勇气敢一个人出来叫嚣呢,原来身后还有人啊。这黑灯瞎火的,你们俩可不是专门来和我作对的吧?”攸言一脸厌恶地说:“看来还是我坏了你俩的好事啊!呵,方宁宣,你爱跟什么人混在一起我不管,可别把我家后花园弄脏了!”
“攸言小姐。事情没弄清前,话还是不要说得太绝对,不然后果可不是一个小丫鬟的命那么简单了,对什么人该说怎样的话,太师府读过圣贤书的千金怕是不会不懂吧?”本不想再引起纷争,可是对于侮辱宣儿的人,我是绝不会容忍的。
或许是畏惧于我说的话或我说话的语气,攸言并没有咄咄逼人。她转身对一旁的下人说道:“从现在起这狗奴才就不再是我太师府的人了,要死要活凭她自己的造化,谁要是敢搭理她谁就是跟本小姐作对!明早如果她还在,就给我当垃圾般扔出去!”
“是,小姐。”
攸言对着宣儿“哼”了一声,便趾高气昂地转身走了。
在宣儿的强烈要求下,我只好将那个被打得半死得丫鬟悄悄带回了相府。反正相府那么大,多出来一个丫鬟也没人会注意。可这样一来,这梁子可真算结下了。
站在窗前,忽的一双小手盖上眼帘,我会心一笑,“宣儿。”
宣儿一下蹦到我身旁,却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低着头。
“怎么突然这般安静了?还真难得啊!”
宣儿白了我一眼,“就会拿我取笑,我是来跟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
“翼晗,是不是觉得很痛?”宣儿充满内疚和痛惜的眼神对上我的。
“痛?”
“当攸言那样说你的时候,我真的生气极了,所以忍不住不管你的阻拦叫她闭嘴,”她慢慢抬起右手,手心靠在我心口的位置,幽幽的说:“这里很痛吧,虽然你表面上什么事都没有,但我懂,这里其实是很痛的。”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宣儿,你难道不懂,这样的话,是不该说出来的。一出口就像细长的草梗划破了喉咙,惹起不能喊叫不能忽略的刺痛。痛,当然痛,怎么会不痛。
相继沉默。我们就这样对视,不知过了多久,我伸出手臂,将宣儿圈在怀里,头埋进她的颈项内,尽情汲取她的体香。第一次这样深刻的拥抱,这样觉得温暖。
“翼晗,我一直都在的。”
“谢谢你。”
在别人眼里,或许我们之间只是平淡的相处,但它们在我的眼中却成了了不起的细节,因为我的记忆就是在这些细节中萌发,成长,在我心中扎根,从此再不肯离去。
“我希望看到的,是翼晗心满意足的微笑,而不是深埋心底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