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洗守在庙外,几次都想进去,却几次都仅是在门外徘徊来去。她心底涌起几分不安,方才她那一叱令小糖晕了过去,闻人九就察觉出不对来,提着她捏诀飞风之间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庙宇。
如今虽然她还是如以前一样日日跟在闻人九身旁,可许多时候,她能感觉到她的变化,以前那样一个如水温柔的女子,偶尔也会突然扎出一根刺,出其不意地扎你一下;也会收起平时的柔顺谦虚,忽然厉色相对。
她深深觉得不能让闻人九和小糖单独呆一起太久,便使了个诀紧忙回了壶天镜。
小糖精神稍微好了些。她对闻人九她始终是抱有好感的,虽然接触她的机会不多,可印象中她是个和善的女子。
也因此交代得很多。
从大公子和慕兰第一次幽会慕兰的心情,到慕兰对帝君元后甚至闻人九渐生怨怼……以及慕兰自尽的真相。
“……她当时很开心,虽然小姐平时一直避着不讲这些事,可是那天她太开心了,连二公子回来都没能让她那么开心……我多嘴问了一句,以为她会训斥我,可她竟然告诉我,她说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天涯海角,她终于可以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了。”
闻人九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这是什么意思?”
小糖垂下头去,不敢回答。
“她说的是矜?”
小糖没有说话,只无声点了点头。
闻人九蓦地沉默,小糖抱着双臂缩在特意堆出来的干净草垛上,刚刚平静下去的心又开始害怕,哆嗦着肩膀,慢慢地整个人都在哆嗦。
“小糖,小糖。”闻人九拍她的背,安抚她的情绪,“别怕了,我在这儿。别怕。”就这样安慰,过了很久她才又平复下来,闻人九紧接着问,“她这么说是什么时候?”
小糖吞了吞口水,“隔了一天,小姐就……”
“那她后来见过谁?”
小糖拼命摇头,“我不知道,她那天一直都在屋子里收拾,我没见谁来找过她。但是,但是我看到小姐在偷偷准备死药,还很奇怪地问我是服药难受还是……还是悬梁难受。”
“死药?”闻人九眉头紧紧蹙着,“她一心要和矜私奔,最是高兴的时候,怎么会准备死药……”
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线都被串在一起,她忽然明白了,心蓦地如沉入无底深渊。那天不是没人去找过慕兰,矜去过,他是带着她身上的香气回的祁堇宫,之后她才因此满腹妒意去找慕兰,谁知发现了慕兰早已死去。
她本以为是元后下的手,可后来验出来,慕兰的的确确是自尽。但照小糖的说法,慕兰眼看就要脱离苦海,是不可能自尽的,除非这是个局,用来骗过帝君元后乃至整个壶天镜的死遁局。
慕兰不知道矜对帝君的位置志在必得,是不可能向她许诺天涯海角的。
若自己猜得不错,矜大约是向慕兰承诺待她假死之后带着她远走高飞之类的话。慕兰是绝对也想不到,他是假许诺真杀人……而后的事,便能猜出个七七八八来,慕兰死了,元后以为可以顺手挑拨矜和无怀寒的感情,谁知被她阴差阳错地破坏了,反而被矜摆了一道。
闻人九慢慢地和小糖一样坐在了地上,脑子里混沌一片……那个真相在心底里迟疑了那么久,竟然真的是这样。日日夜夜同床共枕之人,不仅是个心冷之人,竟也是个心狠之人。
“……素洗!”她忽然想起什么,嚯地站起来打开门,破落萧条的院子里果然早没了素洗的影子,只剩下萧索的劲风来回吹着。她心头一紧,猛地回头看小糖。
小糖从来也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眼神,待到想起要害怕时,头顶骤然传来钝痛。脑子越来越晕,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只看得到闻人九很认真地盯着自己的眼睛说:“对不起……我会照顾好你的父母的。”而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公子和素洗很快赶到破庙,不及推门,门便无风自开,吱呀地一声,竟有些生生地萧瑟怖意。闻人九背对门口站在神像前,风簌簌地吹乱脚边的乱草,小糖坐在角落里正拿着几根枯草编着玩,大公子眼尖,一眼就看穿眼前小糖已经疯傻了。
不及他们开口,闻人九便回过头来,对他道:“来了。”
大公子说不出此时的感觉,只觉得她比平时更冷,眉宇之间淡却了似水柔情,隐隐含着厉色,他眉头皱了皱,看着小糖:“她怎么了?”
“疯了。”闻人九抬步往外走,经过大公子身旁时拉住他的手想与他一道出门,却见大公子笔直地站着,没有要动的意思,看小糖的目光更是不掩阴枭。
闻人九神色复杂地看着小糖,顿了一顿,道:“一个疯子,谁会把她的话当真呢?”
素洗垂手站在一旁,也偷偷地看小糖。
看她那个样子,疯傻劲并不是装的,她又看看闻人九,心里有几分欣然又有几分失落。
欣然是因为她终于不再是个终日只知依靠大公子的宠爱而活的小女人。大公子一心要帝位,娶她那样一个什么背景都无的女子是不适合的,可当时帝君已经对他很不满了,再过几年天宫公主就成年了,将会按照习惯天宫会和壶天镜结亲,他是帝君当初亲口认下的大公子,与带归公主订婚也必定是他,但是帝君会让他活到那时候吗?
闻人九的出现简直是天赐良机,况且她还和璇玑那么相似。
这才是大公子当初急急娶了她的原因,一开始素洗担心她的无知会碍了大公子的大计,却不想她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孰轻孰重,分得很清楚。
然而终究还是觉得失落,她再也不是刚来壶天镜是那个毫无心机的单纯女子了。
回到祁堇宫,日子还是那样平静,如秋水一般泛不起一丝涟漪,闻人九越发地不爱出门,终日呆在小小的院子里,陪着母亲孩子,十分地满足。
素洗还是一如既往地随身侍候她,眼见起风,抖开毯子递给闻人九。小宁瑜身体虽好了很多,然而和同样三个月大的孩子比起来还是显得虚弱许多,闻人九不敢让他在风里太长时间,毯子一裹准备抱进屋。
侍女小碎步跑过来,拨开一树的斑驳陆离,“娘娘,摇光公主来了。”
闻人九本不想出去,然而想起当时摇光还算对自己有恩,便将宁瑜交给玉峥,带着素洗出去迎她。
“嫂嫂,多日不见嫂嫂,清减了。”摇光甚是怜惜地说。
闻人九摒退了一众侍女,亲手将茶斟满,徐徐的微风吹着热气氤氲散开,飘入鼻中的是一股清新香味。
“鬘华的味道……真香。”
闻人九笑了一笑:“随手晒的,觉着味道不错,就拿出来献丑。”
“怎么会……”摇光饮了一口,当即点头直呼好喝,她放下杯子从袖中取出一个缝制精美的香囊,微笑着说,“嫂嫂,前些日子我宫里诸花开了不少,便采了些白芷、薄荷、苏合做成香囊,掺了些艾叶、辛夷和菖蒲进去,有开窍避晦、提神醒脑的功效。还望嫂嫂不要嫌弃我工艺差劲为好。”
闻人九接过香囊低头浅嗅,果然香味清雅,淡淡的薄荷味直提天灵,便笑着收下:“我很喜欢,谢谢,你费心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素洗大约是等不住了,特意过来悄悄提醒她该回去了,摇光十分知趣,眼看时候差不多,自己站起来就告辞了。
眼看她走远,素洗立刻问:“娘娘,摇光公主送了您香囊?”
闻人九冷眼瞧着远方,悠悠柳叶轻拂,柳叶飘落打乱一池寂静,她将香囊交给她:“拿去吧。”
素洗本是疑心摇光会在香囊中做什么手脚,她是关心闻人九,然而闻人九这冷漠的态度却令她心上有些受创。
“娘娘……”
闻人九已经径直走远了。
她暗暗地叹口气,只得继续跟上。
那香囊里什么也没有,的确是些白芷、薄荷、艾叶……等驱虫防灾的草药,反倒显得素洗多心了。
晚间闻人九好不容易哄睡了宁瑜,蹑手蹑脚地拨开珠帘出去,大公子正伏案看书,时而提笔写些备注,神情很专注,闻人九看了一眼,转身往梳妆台而去。
摇光是真心送香囊,因此无论选材还是做工都很精致,闻人九低头嗅了几口,想了想还是将它仔细收进盒子里,而后束之高阁。
“是什么?”
大公子不知何时看到她,一手支着头,饶是兴致地看她。
闻人九不知怎地心里头竟有些怯意,喉头忽然觉得很涩,目光在地毯和窗外之间飘忽来去,“没什么,一个香囊……”
大公子放下了书,窗外树风摇影,月光细细地洒落草丛木叶之间,洒进半开的窗户落在地上。妆台边没有点灯,唯一的光亮是来自书房的烛光、和窗子外的月光,影影重重的花影飘过窗棂,带来一丝暧昧的香气。
大公子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两人都有很多话想说,却谁都没有说话。
闻人九遏制不住地想落泪,从撞破他和慕兰的事开始,她悲过、怒过、恨过、惊过、惧过……却从没有在谁的怀里哭过,一桩桩一件件就像连环击一样迫得她连伤心的机会都少的可怜。
此时月明人静,虫语低吟之下,她忍了太久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我好累……”等他一个解释,等他一个拥抱,等他真正有一天心里有自己……
大公子慢慢合上了眼,更紧地拥住她,却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