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猜测不假,大公子确是察觉不对,请教了慧瑞公主,慧瑞公主一看那玉簪便发现是幻形之物,有形无灵。既然玉簪是被幻化出来的,那么祁堇宫的那个闻人九自然也是个被幻化出来的假物,真正的闻人九,还被扣在延心宫不得出。
闻人九强压着满心的欢喜梳妆打扮,清竹大约也知道什么,这一次竟恢复了她以往的打扮,甚至还记得她常戴的鬘华玉簪。
从壶天镜到无双洞府,小半日便可到,闻人九由清竹领着踏出相知馆,不知怎么心里头涌上一股失落,下意识地回头看,却见帝君站在二楼的窗子前,一手搭在窗棂前,正专注地看自己。
她是个心软的人,想想帝君也是个可怜人,心里有几分难过,便转过身遥遥对着帝君伏地一拜,再抬头深深看了眼帝君,才随着清竹挥袖乘云而去。
帝君原本闲闲放在窗台上的手在她遥遥一拜的时候猛地收紧,虽然他活了几千年,很多事都已经不记得了,可有关清妃的却时刻记忆如新,方才那一拜,正是他和清妃初次见面之时——那满含感恩的一拜。
他的眉头久久都不展开,直至一阵凉风挟着鬘华花的香味袭来,才慢慢地松开,眼底却是一片厉色。
三千山松石叠翠,山峰陡峭如云,如一把奇剑贯穿天地,山顶氤氲雾气环绕,云海翻浪金波滚滚,霎那赤橙金红,霎那又青碧白虹,须臾间便白云苍狗变幻多端。
闻人九乘着云自云海而下,顷刻就到了无双洞府前,童子早已知晓会有贵客来,早早地侯在山门外,将她们二人引进府里。
闻人九跟着童子一路往里,很快迎面而来一阵烈烈的风,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冻湖雪海,银松丹鹤稀稀疏疏地在雪海中分布,一阵冷风一阵雪,闻人九穿得少修为浅,冷得整个人连内脏都在颤。
清竹快步走到她身旁,和善地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闻人九低头看去,原是一块暖玉,清竹低声嘱咐:“帝君的一番好意,能佑娘娘平安,娘娘就不要拒绝了罢。”
那是一块宝玉,如她头上的发簪一样,是被帝君注入了灵力的宝物,握在手里很快就让全身都暖遍,闻人九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踟蹰良久终于收了进去,“请仙子转告帝君,侄媳万分感谢帝君的赏赐,侄媳永远都会视他如亲叔叔一般尊敬。”
几人走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才走出这片雪海,雪海后面便是一派春意盎然生机勃勃之象,花重蕊香挟风而起,紧接着便是夏日幻景,荷风送凉竹露滴翠,闻人九猜着接下来应是秋冷之景,果然眼前便化出一片如火枫林,瑟瑟凉风吹红烟,不多时便真正到了无双洞府。
童子将她们带到烟横馆前便退下了,闻人九以为要见慧瑞公主,谁知远远地印入眼帘的竟是一道日思夜想的颀长身影,他负手立在桥上,远远观着池子里瞬息开落的莲花,似等了很久,那样笔挺地站着,无端地生出几许风骨仙姿来。
闻人九喉头发紧,竟生了几分近乡情怯。
清竹十分知趣地化云离开,闻人九原地站了很久才迈动步子,几十步的路,她走得心慌意乱,一路上攒了很多话、很多问题,她想说自己很想很想他,又想问他为什么这么久才发现这一切,知不知道她等了很久?!
然而真到了他身旁,却只是低声地说:“我回来了。”嗓子里似不知被什么哽住,蓦地就落下泪来。
大公子转过身来,如明月一般的目光包裹着闻人九,长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是我来晚了。”
闻人九心头委屈更是扑落落地涌满,更紧地环住他的腰,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我等了你很久,为什么你才来……”
大公子无言地轻抚她如绢丝般的长发,叹息间不掩懊悔,“是我的错,让你委屈了。”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忙松开手,“叔父对你没有做什么吧?”
闻人九低头拭去泪花,摇头说不曾,“叔父待我十分礼遇,真的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怀念清妃的慰藉而已。”
大公子若有所思起来,片刻,又问:“他精神可好?”
“还不错。”她觉得奇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大公子摇头道:“随便问问。”
闻人九因见到他一扫连日郁闷不安,一时之间也没有察觉他语气里的不轨之意,只满心满眼地觉得欢喜,更是抛却心头诸多疑问,紧紧地环着他的腰,闭目听他心跳。
因慧瑞公主当时一封书信写了她思念家人,想让闻人九来陪自己,大公子便借着这个机会索性和她在无双洞府小住了一段时间。若非素洗急急驾云道宁瑜见不到他们哭闹太厉害,大公子还不愿这么快回去。
闻人九本以为会见一见慧瑞公主,谁知直到临走也没见过她,倒是平日修习的童子说:“公主正在闭关,闭关前请小童转告娘娘,缘分二字,三分天注定七分靠人力,既来之不易,日后也不要轻易放弃。”
闻人九听了,以为只是寻常的一番嘱咐,便笑意浓浓地道:“公主的话,阿九记下了,请转告公主,阿九铭记在心,十分感谢。”
童子短短小小的身子鞠了一鞠,无声地踩着雪离开。
祁堇宫里自然已经打点好一切,假的闻人九早已化为尘土,素洗以去无双洞府小住为由将她骗出祁堇宫,于半道暗杀,然后再迎回真的闻人九,一切都缝合得天衣无缝,连玉峥都察觉不出异处。
离开了足足有一月多,闻人九想念极了宁瑜和母亲,甫一回到祁堇宫就往母亲的院子跑,抱着宁瑜不肯松手,玉峥摇头直笑:“不过分开十天,瞧你。”
闻人九哄着宁瑜睡觉,笑而不语,笑容里有几分难以说出口的为难。她岂止是十天不见宁瑜,从离开祁堇宫到现在已有四十几日,加上前头因为慕兰的事,可以说从宁瑜出生之后就没有好好看过他,加起来至少也有两个多月,因此心里头牵挂得很,只是这话万万不能与玉峥说。
玉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喝茶,细细地看她,想起当年依着自己脚边牙牙学语的小姑娘如今也长大为人妻、为人母,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语的失落,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笑容里多多少少带了几分落寞与欣慰。
宁瑜乘着闻人九的歌声很快就睡着了。
“阿九。”
玉峥忽然唤她,刚才为了让宁瑜睡个好觉,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偌大一个寝宫,安静得连一丝风声都没有,玉峥突然一声唤,微微吓了闻人九一跳。
玉峥脸色有几分为难,带着苍白色,她向闻人九招了招手,待闻人九坐到自己身边,才看了一眼宁瑜,低低叹了口气,“前些日子听说你得了天花,可真的好全了?”
闻人九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事,闻言笑了:“早就好了,白乌仙子的医术,母亲还信不过吗?”说起这,她忽然想起当时元后来拿她,还是摇光中途横生了一杠才救了自己,无论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来帮助自己。如今事已过去,得去谢谢她。
玉峥怜爱地从头到脚看她,“好了就好……”
闻人九察觉她的目光有些空,似乎透过自己在想什么事,便拉住她的手,道:“娘,你在想什么?”
“……”玉峥收回出神的视线,又是一声叹息,那饱含沧桑的叹息令闻人九心里涌起一阵很不好的感觉,“上回无怀寒那个妾……就是慕兰,她,真的是自尽的吗?”
闻人九面色沉了一分,慢慢地没了笑容,“这事,娘以后就别提了。”
“她……”玉峥欲言又止,闻人九心绪有些烦乱,见宁瑜睡觉间不老实踢了薄被,便上去替他掖实,却听玉峥在身后恍恍惚惚地说:“她其实……是你的妹妹。”
声音虽小,却如晴空霹雳,劈得闻人九当头晕了晕,她嚯地站起来,“娘,你什么意思?”
玉峥缓缓地站起来,面色难掩悲戚色。
玉峥不姓玉,她姓慕,全名慕玉峥,正是靖阳太守慕家当家的亲妹。慕家的女子历来都是为了做皇妃而生,慕玉峥也不例外,然而她同慕兰一样,不愿意入宫,与父母反抗无果后,便趁着一日夜黑时,细软一裹逃之夭夭。
她与闻人弦便是那时相遇。
彼时她一个流落在外的女人,无权无势,而闻人弦却是锦墨堂的大公子,家大业大,为了和她在一起,闻人弦抛却了二老,和她一起辗转流离,最后才在南山县定居下来。
二十多年未曾回家,心里不是没有牵挂,可是回到靖阳城,却反而不敢见面,便终日躲在小小的闻人宅,听人说院外的风景轶事,暗暗打听慕家的事。
慕兰的事,她不敢多加插手,怕被慕家的人认出来,虽不大看好她和二公子,却因为闻人九和大公子珠玉在前,又有几分侥幸他们也能幸福,谁知这一不管,便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想了一个多月,越想越不安,总觉得是自己的疏忽才害得慕兰自尽。
闻人九从最初的震惊中慢慢平定下来,她扶着陷入不安的玉峥坐下,道:“娘,这事你该和我早说……”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慕兰虽是自尽,可她的死背后牵扯到了大公子,她不敢乱说,“这样吧,我明日就下界去靖阳,看看慕家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若有需要,我一定替您尽一份心,好不好?”
玉峥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