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凉,闻人九灭了大部分的灯烛靠着窗翘首等人,迎面一阵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收紧了衣襟。眼看月上柳梢,隔着重重疏影大公子才快步出现,一袭白袍在萋萋卉木中十分明显,闻人九忙关了窗,急步到烛前吹灭灯,闪身躲进帷幔后面。
大公子推开门才发现屋子里漆黑一片,记得方才进院子时还瞧见屋子亮着一盏暗灯。
“阿九?”
一丝微风透过半开的窗户缝涌进来,掀起帷幕轻扬,幽幽月光透过薄窗照满房间,大公子还没来得及寻思出什么,腰间就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阿九……”
“嘘——别说话。”闻人九贴着他的后背,徐徐的微风吹动她的衣袖,“对不起……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就算被千夫所指、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变……”她闭了闭眼,“你不许说不,不许拒绝我……不许什么都一个人扛。”
一丝极微妙的感觉滑过大公子心头。
从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他也从没有想过会有那样一个人能和自己患难与共。漫长的岁月里,他都是一个人扛、一个人撑,在他的观念里,那都是男人的事,与女人无关,所以即使后来出现了璇玑公主,他也瞒得十分好,唯一知晓的就只有素洗。
“阿九……”他握住了她的双手,声音如月下清泉流过,“那些事,你不需帮我承担什么。”
“如果我是你的丫鬟,我很高兴有这样的主子。可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想一辈子畏畏缩缩地站在你的背后,就像一个无知小儿……”
“我……”
“别说话。听我说……”闻人九道,“我们可以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鸿沟,成亲五百十二个日夜了,我想靠近你的心,可我做不到,我以为是门第之故……所以我谨言慎行。直到慕兰之事,你知道我那时多么怨恨你吗?”
大公子心里突地揪了一下。
“我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我不能容忍我的丈夫背叛我,更不能容忍欺骗,我一直在想若有一天你想娶妾,我会不会答应……”
“会吗?”
闻人九忽然笑了一下,“直到今天以前,我都以为我会。可是今天,我一下明白了。之所以会答应,只因我不了解、不懂你,因我不想有朝一日被你厌弃,所以我会选择妥协。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的怨恨只会多不会少……”
大公子突而转过身来将她拥入怀中,双手扣着她的腰,慢慢地用力。
“阿九,我说过不会娶妾,就必定不会。”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你是个寡情的人,却也是个长情的人。若我早一天知道这些,慕兰之事我根本不会信了表面看到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大公子蓦地沉默。
闻人九又说,“相信我,好不好?”
“阿九……”
大公子沉默了很久很久,终是妥协地一声付之一叹。
月色洒着她的发,如铺了一层银霜,大公子依着她的发轻抚,忽而道:“你放心。二弟明日就可回来,等他回来,一切都迎刃而解。”
闻人九抬起头:“什么意思?”
大公子只微微地一笑,没有说话。
她很快就知道了大公子的意思。
无怀寒回来之后对着慕兰的尸身坐了整整一夜,而后不知从何处发现了一封遗书,怒上延心宫,未再出来。
三日之期已到,房间里的女病人早已被医好悄悄送回凡间,闻人九特意将房间收拾好再用香薰熏了一遍。
“遗书你是放的?”
大公子斟茶一饮,“元后想得到,我就想不到?”慕兰本就不被帝君元后所喜,只需一封遗书尽诉她在壶天镜受到的不公,无怀寒便会深信不疑。
闻人九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杯在手心里捧着,水色清明,袅袅雾气慢慢熏花了她的眼睛。
“你……”
“什么?”
闻人九摇了摇头说无事,满腹心事地将茶水饮尽。
大公子看了眼天色,“时候差不多了,我先出去一下。”
“……早点回来。”
闻人九目送他走出院子里的月亮门,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没问过他也一字没提过,可那个问题一直在她心头萦绕。他对慕兰既然是逢场作戏,那么他图什么呢?二公子既然没有任何与他争夺储位之心,他的敌人就只有帝君和元后,接近慕兰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反倒是慕兰死了,他从中可大大获利……
潜意识里,她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却又不希望他真成了那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花园里的风十分清凉,挟着馨香而过,她随手攀下一枝梨花抱在怀里,想到一年前自己和他就是在梨花园里相遇,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抱着一枝梨花。
她笑了出来。
身后陡然逆着风飘过一道奇香,那香味很特殊,与周围的花香极为格格不入,闻人九回过头去,霎时脸色微变。
“清竹仙子……?!”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宫门的方向。
看出了她的疑虑,清竹福身而道:“娘娘莫怪,帝君有要事急召娘娘,婢子怕一番礼数下来误了帝君正事,这才贸然闯了祁堇宫。”
“……无妨。”
还不及闻人九找借口拖延,清竹立刻接口,“那就请娘娘随婢子走一趟,轿子已备好。”说罢侧身让开,一顶精美的轿子赫然出现在闻人九眼前。
她是早有准备而来,闻人九无从推拒,只能上轿子,临掀帘之际,她忽然想起什么,道:“我这样离去,恐矜寻不到我会着急,容我先和旁人知会一声。”
清竹没什么表情道:“娘娘放心,婢子已遣人与素洗姑娘知会过。娘娘请上轿。”
闻人九拖延之策失败,无言地点头,只得上轿。
清竹施展千里缩地术,不消片刻就到了延心宫,却并非带着她往主殿走,而是拐进了一个凉殿里。
偌大一个凉殿,所有侍奉的仙子都被遣在门外侍候,只帝君一人对着一副棋局深究。闻人九跪地请安,然而帝君却恍若未闻,只顾研究棋局,过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似乎想起她来。
“起吧。”他拂袖收好棋局,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陪本君下副棋。”
闻人九望着一格格纵横开来的棋路,道:“回禀帝君,侄媳……不会棋。”
帝君将一枚黑子交给她,“无妨,随便下。”
闻人九迟疑半晌才接过黑子,想了半天,直直往天元下了过去……
帝君显然是让着她的,一副棋竟下了足足一个时辰还多,闻人九心知帝君几乎用掳的方法把自己带来绝不是为了下盘棋,运气好只是问话,运气不好……怕是要软禁了。
她忐忑不安地陪着下了很久,不知不觉已是满头冷汗。
就这样下了三副,帝君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她不适,这才大手一挥,很是善解人意地道:“对弈是个十分耗心力的事,看来你是累了,不如下去休息休息吧。”
闻人九早已被棋子搅得晕晕乎乎的脑子登时一个激灵,忙站起来要谢恩,然不等她说话,帝君却叫来不知何时站在一旁侍立的清竹,道:“带闻人妃去相知馆休息。”
清竹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闪现诧异,隔了一会才应下,轻步到闻人九面前,示意她跟自己来。闻人九的惊讶不比清竹的少,她以为帝君会向自己问话,却仅仅是和自己下了几盘棋。
她向帝君告了谢,才快步跟着清竹走。
然而她前脚刚离开凉殿,后脚大公子便到了。得知闻人九被带走的消息时,闻人九早已被带到了帝君面前,大公子连仪容也来不及整理便直直进了延心宫。
“叔叔,恳请叔叔体谅阿九大病初愈,精神不济,恐扰了叔叔龙体安康,恳请叔叔让阿九随小侄回去休养。待阿九精神彻底恢复,小侄再带着阿九向叔叔请安。”
帝君微微地一笑:“阿九刚陪着本君下了很久的棋累了,本君让她休息去了。来,过来陪叔叔下一局。”
大公子眉头不可见地一皱,依言上前。
帝君下了一子,道:“看你神色不佳,今日来去奔波,可是累了?”
大公子心里头一惊,也下了一子,道:“阿九突发天花,小侄来找医者医治,颇费了一番功夫。”
帝君笑了笑:“阿九入我壶天宫已有一年多,我看她修为却没有多少长进,你们儿女情长没什么,只是你身为她的夫君,也要注意一下她的身子。身为仙人却感染了天花,竟连累摇光也得了,说出去笑话。”
“是。”大公子又落一子。
凉殿内突然沉默下来,一人一子下得十分沉闷,唯有两旁广口大花瓶里插着的桃花迎风送来阵阵微香。
“你弟弟昨日回来了。”
帝君忽然这么来了一句,大公子没有立刻接话,心里忖度了许久才下了一子,道,“小侄一心记挂阿九的病情,还没来得及去景辰宫。出了这样的大事,弟弟可好?”
帝君冷冷地一笑:“你说呢。”
大公子沉默不言。
“为了一个女人闹起来,成何体统!”帝君下了一子,正好将他的黑子包围,“既然你近来为了阿九的病劳心劳力了,接下来就由本君遣人给她好好调养调养,延心宫龙气惠泽,利于养病,待她身子大好了,本君便送她回去。你也替本君好好劝劝你弟弟……本君是他父亲,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一清二楚。”
大公子藏在袖子里的左手紧紧收拢成拳,他温良地一笑,“是,小侄替阿九多谢帝君厚爱。二弟那里,帝君无需担心,小侄一定让弟弟回心转意。”
帝君注视着他的每一个表情,听他这样说,才笑起来:“不枉本君苦心栽培你一番。”他将子落回棋盒,又说,“阿寒闹得不像话,本君将他拘在三思阁里,你去瞧瞧吧。”
大公子站起来抱拳一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