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许久不见的陆良人一行也正要启程武林大会。
据陆擎天离世已过去一年多,当时陆良人接连失去父亲、友人,一时间难以接受,借酒消愁、一蹶不振好几日。可母亲还卧病在床,陆慕山庄上下事物也要靠他来打理,身负山庄的他如今连堕落都不被允许。
此行陆良人前去余杭也是为了山庄。当年陆擎天便是借助武林大会声名鹊起,拜入真嗔大师门下。陆良人若是能在新秀榜占一席之地,既能重振家中门客士气,又能重拾陆慕山庄的江南霸主之位。陆良人继任庄主不久,在江湖中尚未立威,江湖中提起陆慕山庄,还都在“陆擎天惨死”上。如今,陆慕山庄韬光养晦一年之久,是时候提醒一下世人了。
这日清晨,陆良人一行已经备好马匹。如今家道中落,此行不宜张扬,陆良人只带了刀光、剑影二人随行,庄里就交给叔父暂管。
陆良人正低头给他的良驹稻妻梳理背毛,可这背毛早被梳理得一丝不苟,再怎么梳理也只是消磨时间罢了。
刀光见庄主不出一言,心想他是在等什么人,便道,“庄主,少夫人可能有事耽搁了,要不我回庄中看看吧。”
“罢了。”陆良人停住了梳理马毛的手,轻拍了下稻妻的脑袋。稻妻仰仰头算作回应,陆良人似得了一丝安慰,抚摸着它的背毛又道,“徒增伤感而已。”
刀光不知庄主这话是在说给谁听,一时间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在他犹豫间,陆良人已然上马,稻妻似通人性,甩甩脑袋小声呜咽了一下,便迈开了步子。
刀光剑影相视一眼,也翻身上马,扬鞭跟上。
等妙菱醒来时,枕边已空无一人。
又是如此……
妙菱知道是三哥走了。她不紧不慢地起身挽起床幔,撩开窗沿,最后在镜子前坐下,一如往常。
镜中女子面容姣好,柳叶眉桃花眼,可这眉间似是藏着化不开的愁绪,眼下也微微泛起青紫,似是许久没有安眠。妙菱盯着镜中看了许久,才拿起胭脂将这青紫一一遮去,妙菱试着勾起嘴角,这下镜中女子看起来有气色多了。
等妙菱梳妆打扮好,已过了半个时辰。
三哥应是已出七里山塘了吧……
妙菱心中烦闷,想起身抚琴,却见桌上躺着一封书信。妙菱有些诧异,三哥这一年来多少有些改观,从前他可不留书信。
妙菱将信展开,也就短短几行字。
妙儿,我此行前往武林大会是为树陆慕山庄之威。余杭路途遥远,你身子弱,不易远行,何况母亲那边还需要你来照顾。我一路自当珍重,你也照顾好自身。园中桂花似要开了,等我归来,定与你共赏。陆良人。
妙菱缓缓合上信,视线透过微张的窗沿向外看去,繁盛的绿叶中似能看见点点星黄,此时恰有徐风从窗沿泄入屋内,即使是大暑的清晨,也透着些许凉意。
我身子弱,不易远行。姑母那边也需要我照顾。
你说得都对。只不过……
昏暗的房中响起指甲划蹭红木的声音,“陆良人,可我也会难过……”
……
“少夫人,老夫人喊你过去。”屋外传来丫鬟的喊声。
妙菱回了回神,说了句“就来”,便合上信起身出了房门。
陆良人一行仅在茶肆停留了一次。
此时正逢一条小溪,微波粼粼,鸟语花香。陆良人顿觉口渴,便翻身下马,牵着稻妻,缓缓步到河边。
稻妻通体是黑的发亮的被毛,额上有一条闪电形状的疤痕,据父亲说,带它来的人第一次看见它是在青海草原,当时它满头是血,正在与一只豺狼缠斗!它浑身是伤,眼看就要倒下,是此人上前赶走豺狼并救了它。它站都站不稳,却还是拖着残躯跪在一旁奄奄一息的红马身边,不停地舔舐它的眼睛,只至红马死去。一个月后它的伤势恢复,却独留了脑袋上闪电形的疤痕。因闪电多出现于稻子结穗的季节,又名稻妻。父亲说,稻妻痛失挚爱,浴火重生,是匹好马。
陆良人见稻妻正低头饮水,也蹲下身子给水壶满上。这里风景秀丽,小溪潺潺,深山之中即使是夏日也不算炎热,大抵也只有江南才有此番景致吧。
陆良人三人席地而坐,稍作休整。
刀光:“庄主,依这个速度,不出两日便可到达楼外楼。”
“嗯。”陆良人点点头,“我听闻今年武林大会很不一样。”
又是刀光在回话,“属下也听说了。说今年武林大会策划人换成了楼外楼的少东家,楼外楼背后人向来神秘,今年却放出话来,说要玩点不一样的。不知其中是否有蹊跷?”
“你我在这猜想也难有结果,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庄主说的是,属下只是有些担心。”刀光见剑影低头玩着手中的小刀,一言不发,便问道“你没事吧?”
剑影抬起他的木头脸,看了刀光一眼,仍未吱声,倒是陆良人替他答了,“剑影只是不爱说话,处久了你就习惯了。”
自古私卫脾气怪,刀光也不再纠结他,都是为了辅佐庄主,只要不拖后腿,一切好商量。
三人休息后正欲起身赶路,忽闻背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急急落落如擂鼓,剑影霎时眯起了眼睛。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声音应该只有一人,并且是朝着他们所在方向而来。莫不是有人寻仇?陆良人不得不警觉起来,手已附上腰间的云汉。
马蹄很快,不出多时此人已出现在了拐口。
待看清来人,陆良人猛地起身,而刀光剑影却是松了口气。自然,来人也看到了这边。
马朝陆良人飞奔而来,马上女子身着素色裙装,一头乌发简单地挽在一边,她身形孱弱,细嫩的手指握紧缰绳,怕是一松手便会跌下马去,她的胸口剧烈起伏,该是一路狂奔未曾停歇,“三哥——”
一边喊着妙菱就要翻身下马,可马儿速度这么快,哪是她这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能驾驭的。
眼见她就要跌下马,陆良人几步上前,一个旋身把她揽在怀中,退开几尺。这疯马摔了主人却毫无停下的意思,直冲刀光剑影而去,好在二人身法不错,侧身闪过。
这蠢马又奔了十多米快冲到小溪里才知道抬起前蹄刹住了脚。
刀光剑影见庄主与少夫人有话要说,便牵着那蠢马退到了远处。
妙菱惊魂未定,见这情形知是自己马术不佳,差点酿成大错。她胆怯地抬起头,一对细眉似要拧在一起,“三哥你莫要怪我。”
陆良人没说话,只是牵起妙菱的手,见那手中两道深深的红痕,一时说不出话。他没想到妙菱会策马狂奔,也没想到妙菱会翻身下马,他甚至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在他心里,妙儿一直是那个缩在他身后,拽着他衣角,喊她三哥,温柔如水的小妹妹。是什么时候,她好像已经站在自己身侧了……
妙菱见他牵着自己带有红痕的手愣神,突兀地抽出手,嘴边旋起两个梨涡道,“不疼,真的,”她看向陆良人的眼睛,“我皮肤薄,看起来吓人而已。”
陆良人盯着妙菱看了半晌,低声道:“不怪你,马术是我没教好。”
“啊不是的——”妙菱急忙解释,却感到耳畔抚上一只手,妙菱伸手握住,却不知怎么开口。她来时想了一路要如何解释自己出现在这里,直到现在她还没有答案。
“三哥,我——”
“我让刀光送你回去。”没等妙菱说完,陆良人便打断了她的话。
妙菱快马加鞭几个时辰,等来的竟是陆良人这么一句。他甚至没有问为什么,他甚至不愿意听解释。
妙菱微微张口想说什么,却见陆良人扭头看向刀光的方向,故意避开她的视线。妙菱愣愣地说不出话。她以为她会想哭,但她没有。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还有近在咫尺陆良人的。它们有力地跃动着,像是不同的生命在雀跃、在狂欢,却从未有过重合的时候……
刀光领会陆良人的意思,这会已走到他身侧,低头道:“庄主。”
“送少夫人回去。”陆良人语气中听不出情绪。
他松开妙菱的手,背过身去,衣袂带起夏日的闷风,反倒让人喘不过气。
“这——”,刀光看了看少夫人的神情,犹豫再三还是启口,“这怕是不好吧。”
“到底谁才是庄主?”陆良人一甩袖,厉声道。
庄主向来虚怀若谷,如今竟拿身份压人,可见是真怒了。刀光不再吱声,瞥见少夫人嘴角微微提起,眼中却无笑意。
一时间气氛压抑,似是再容不下一句话。
陆良人也不再多言,一声哨唤来稻妻,接着便一跃而上。他迎着光,妙菱只得看见一个稀松的轮廓。
“刀光,少夫人有什么闪失,为你是问。”
“我能有什么闪失?”回答他的是妙菱带笑的反问。这平日里柔弱的嗓音带着些决绝,“陆良人,我活着真有这么重要吗?”
面前人不答。
“我身子弱,日日靠服药为济,从小父亲就不让我出门。后来我嫁给了你,这四年来,我在家中等了你两年又十二天……那些曲子,天下怕是没人会的比我更多了罢?!”
马上的身影颤了颤。
两人素来聚少离多,他在家中也时常听到妙儿弹奏相思之曲,可他却只敢躲在假山后,从未上前。不然当如何?形影相伴他给不了。
“你问过我的感受吗?你在乎过吗——你只不过为了你的一己之私,把我困在安逸的囚笼里,只要我活着,你根本不在意我过得如何!你不在意我难不难过,你不在意我想要什么……陆良人,不要用爱标榜自己,你才是这天底下最胆小、最自私的人!”
妙菱最后沙哑的声线像是脱去了陆良人周身的空气,让他无法呼吸。他陆良人从来都是个胆怯的人,不敢袒露自己,不敢面对失去,他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只为维持那个看起来“幸福”的假象。
此时有个声音在他心底叫嚣着“快逃快逃”,这种恐惧让身体快于大脑作出反应,他的双腿猛夹马腹,想要从这撕心裂肺的质问中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稻妻腹部传来疼痛,它猛地抬起前蹄,却未迈动一步。
怕是连稻妻都在嘲笑这个怯懦的人……
陆良人复又扬起马鞭,狠狠抽向马臀,这下稻妻再也忍不住了,向天嘶吼一声,撒蹄狂奔而去。
“陆良人我不想过得像姑母一样啊——”妙菱朝他喊出最后一声,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点消失不见,妙菱瘫坐在地,眼泪终于决堤。
……
“噼里啪啦——”
“恭喜恭喜——”
“陆家少爷真是一表人才啊——”
鞭炮声、道喜声在耳边频频响起,妙菱眼前一片红,心里不免有些紧张。手中传来陆良人的温度,模糊着能看见身前挺拔的身影。
谦谦君子,翩翩少年郎。这便是她今日要嫁之人。
十岁那年第一次踏入陆慕山庄,那个练剑的身影便牢牢地刻在了心上。
“我叫陆良人,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收起剑,抬袖擦去额头的薄汗。
“我……我叫殷妙菱。”妙菱低着头,偷看别人练剑被发现,这对女孩子家来说实在有些窘迫。
“妙菱?这个菱字好难读。”少年皱了皱眉,南方人总是发不对这后鼻音,“要不我就叫你妙儿吧。”
“妙儿?”妙菱抬起头来,望向少年的眼。
“嗯,我娘就喊我良儿。你可以喊我……”少年有些犹疑,一时想不出来。
“三哥。”妙菱莞尔接道。
“诶?”少年盯着妙菱嘴角的梨涡瞪大了眼,这小妹妹着实好看得很。
妙菱以为少年是困惑于称呼,才解释说:“我随我爹来做客,念夫人是我姑母。”
“噢——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亏我还自我介绍一番。”少年假装埋怨,心里却想着,还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表妹。
“三哥是拿妙菱寻开心呢。”妙菱垂眼道。
“哈哈真是骗不过妙儿!走,我带你去花园兜兜!”说着陆良人便拉起妙菱的手,“那儿金桂开得可盛了,老远都闻得到呢……”
“真是英雄出少年!能嫁给少庄主这样的人,真是我们妙菱的福气啊——”
妙菱的思绪被这话打断,耳边复又响起鞭炮锣鼓声。
陆良人松开牵着她的手,像来人作揖道,“我陆良人能娶到妙儿这样的姑娘才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陆良人说完又牵回妙菱的手,她眼前看不见,一时无人搀扶怕是会心慌。
妙菱探到三哥手心全是汗,不禁低垂了视线,嘴角却是不自主地上扬。
视线穿过红盖头的边缝,恰能看到这双龙凤婚鞋,它做工精巧,图案栩栩如生,听说是几位绣娘一同缝制的。母亲出嫁时便是穿的这双,如今自己穿来也是正正好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是不是寓意着这婚事定是圆圆满满呢?
想到这,妙菱也回握住三哥的手,任由他牵着向正堂走去。
三哥的手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修长有力,指间带着些许薄茧。只是从今往后……妙菱和三哥,便再也不分开。
可如今。
妙菱拂去眼角的泪水,稍稍稳了稳神,对身后的刀光道,“妙菱让刀光看笑话了。”这声音很轻,下一秒就被风吹散。
刀光习惯性地回道,“属下不敢。”
说完便是一愣。
妙菱发出一声轻笑,回身看向刀光,也不过是个年纪相仿的青年。没记错的话,自老庄主去世,刀光和剑影便成了三哥的左膀右臂。这下刀光要送自己回去,三哥身边只剩剑影一人,又给三哥添麻烦了。
妙菱环顾了下四周……
“剑影随庄主走了。”刀光答道。
妙菱有些诧异,这人察言观色很是厉害。
“嗯,谢谢。”妙菱轻松说,接着她站起身来,略微整理了下散乱的发,示意刀光可以走了。
刀光便牵来那两匹马,把自己那匹交到了妙菱手中,道,“少夫人骑这匹吧。方才那匹年纪尚幼,不知分寸。”
妙菱想到刚才马匹横冲直撞的样子,又是一阵冷汗。她握着手里的缰绳,心道刀光真是心细之人,怪不得能得三哥信任,嘴上说着“多谢”,便要翻身上马。
刀光耳朵微动,突然抬起手来,“少夫人且慢。”
“?”
然后连妙菱都听见了,这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妙菱有些不敢相信,顿了一会,才朝三哥离去的方向看去。马蹄声越来越响,视线也越发清晰,马上那个身影挺拔而修长,与假山石后、红盖头外……记忆里的每一次重合。在她愣神间,马儿已到眼前。
马上人未出一言,只是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那手指节分明,似是比前些年坚韧有力了许多。
妙菱抬头看向来人,却是不忙伸手,只淡淡道:“怎么,庄主是要亲自送我回去吗?”
“妙儿莫要取笑我。”那手说着便又向前伸了一些。
“嗤——”听见陆良人学自己说话,妙菱这可绷不住了,当真笑了陆良人一番,这才把手伸去。
陆良人一把握住她的手,略一使劲带其上马,妙菱便稳稳地落在怀里。
“你似是又轻了不少。”陆良人轻声。
“是你武功更高了。”妙菱过了会回答道。
陆良人许久没有回话,最后点点头道,“妙儿说的是。”他扬起鞭子,朝边上蠢马的屁股上狠狠一抽!
那蠢马一声嘶嚎,便撒开蹄子逃命似得朝着陆慕山庄的方向奔去。
妙菱见它那疯头疯脑的样子,不由担心,“这马儿愚笨,若是迷了路要如何是好?”
陆良人低头看向怀里人,带着笑意道,“这不用妙儿担心,我陆慕山庄有的是马!”
说完他摸摸稻妻的脑袋,一声“驾——”,稻妻便抖了抖耳朵,朝余杭方向小跑了起来,它虽是驮着两人,步伐却前所未有的轻快。
见两人你侬我侬后,身影消失在了灼热的阳光里,刀光默默叹了口气跟上。
唉……自己明明也是恋爱的年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