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十六岁。
所有见过我的人,都会对父亲夸赞,“令爱生的真真好模样,您有福气啊!”语气里有暗含的惊艳。
每到这时,父亲总会绽开笑容,迷人而成熟,让人依稀可以看见他年轻时的青衫风流。我亦跟着轻笑,衣袖堪堪遮挡住半边面容,刹那芳华,像风中淡雅的花。
他们称我为江湖第一美人,赞我一颦一笑皆醉人。
我曾以为世间再无女子可与我媲美,亦以为自己配得起这世间所有人。
然而两个都错了,遇上他,步步劫,步步错。
常常幻想着,日后与我的良人携手天涯,惩恶扬善,也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他彼时已成名三十多年,天下第一杀手,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同他有交集,也不料自己竟会爱上他。
那一晚,父亲娶继室,笙歌载舞,欢声笑语一片。
我执杯浅饮,在所有人都喝醉之时,唯有我没醉。所以我很清晰地看见一人身如闪电,干脆利落地刺向新妇心口。我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扑了过去。
那个女人,是这些年来最像我娘的女人。看到她时,父亲笑的很欢喜,很明媚。纵然只是个替身,我也要护住。看见那抹渐进的黑光,我眼里涌现出绝望。
我看见那人满头银发如月光华锦,在夜色中有着流水般的光泽,倾城绝色的面容,再看见我的瞬间出现了一时恍惚,仿佛透过我,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人。随后他急急收剑,剑尖浅浅擦过我的肩膀。他唇边涌出的血色与我溅出的鲜血同样滴落在他的发上。
如同夹岸的桃花,那抹妖娆映在我心里,始终挥之不去。
我看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寂寞伤痛,但也只是瞬间,他就充分体现了杀手的冷酷无情。他将剑架在我的脖子上,冷静的用银针刺穿父亲继室的心脏,挟持我离去。
我转头,剑刃在我的脖颈上擦过一道淡淡的血痕。
我看见父亲紧张的盯着我,完全没有管地上那个已死的女人。我突然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一件事。
在父亲心里,我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比起他今日娶的那个替身,如果我死了,父亲会更伤心。突然有些感激这个挟持我的男人,多谢他及时收剑,不至于使我父亲过于伤痛。
我那时还小,还年轻,对自己有着无与伦比的自信。我相信他会喜欢我,只要我坚持,总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那一日。
于是我不停的追逐他。我虽然武功不好,却轻功绝顶,那么多年不曾被他甩下。
那人冷漠如冰,也曾举剑想杀我,然而看到我那张脸,又默不作声地走了。
我每每想到此,总是无限欢喜,觉得他必然对我有情。后来才知,原来只是因为我的脸,与她有四分相似。我却从没想到,我竟连个替身都不配做。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他当时为了收剑而使自己收了内伤,如果我当时没有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如果不是他没有杀我,一切会不会变的不一样。
只可惜,望着你的刹那,刹那,我就落入了轮回的网。从此万般纠缠,伤到心头疤痕无数,却终究无法放开你的手。佛不渡我,我自成魔。你是我心里的执念,为你,我已入魔。
我常想,如他这样的青青男子,是坏人心水的,你遇见了他,必定会忍不住心旌摇曳,而他不一定会接受,也许陌然相对。因为他是静而广大的,广大到沉默如夜。即使我有心以明月照耀,也不见得惊动。
但我不在乎,即便他是一块顽石,我也相信自己的热情足够把他捂化。
那么多年的追逐,我比普通的江湖人好太多。
我见过他穿常服的模样,一身衣袍如带露青竹,繁华三千东流水,洗过之后更见风骨;还见过他在月光下舞剑,寂寞,可是桀骜……任何时候他的凤仪都足以使身边的一切黯然无光,让我只想小心收藏。
每次他去杀人,总是一身墨染。而那一天,他看到那张纸条,穿上一身青衣,然后歌唱。
清冷的声音,忧伤的调子,仿佛长久孤独而绝望地等待着某个迟迟不归的人。我从其中听出了思念的味道。思念的人是谁?这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知道。我甚至在心里有些恶毒的祈祷着,希望他思念的那个人永远都不要回来。这样,他就只有我了。
然而,终究事与愿违。
他半醉地倚靠在树上,望着天空清冷的月亮,唇瓣蠕动,不知说了些什么。很久之后,他手中的纸条化成碎片,随风飘动,像雪花舞在空中。他看着它们,如同孩子一样轻轻笑了起来。
美的足以令天地失色,连月光也不及他眸中流光。
这是我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笑,第一次发现他也有那么柔和的线条。
这个绝色男子,亦是温柔酷冷,浅浅一笑,误尽多少红颜年少。
当晚他就走了,客栈里人来人往,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冥冥之中,我觉得,他再也不会回来。
当我将昨晚的纸张碎片,一点点拼凑起来后。我看到上面的字,终于还是忍不住蹲下身子哭泣。
过去的种种回忆闪现。他眼中的思念那么明显,分明就是和我眼中一样的神情,是我在各地追逐却总是找不到的那种思念。我总是不能相信,原来事实不容我逃避,我当初又怎么能刻意忽略呢?
我在客栈里等了很久很久,久到秋天变为寒冬。人都说一日三秋,末忆,你知道过了多少年吗?
夜里常梦见淡烟急雨中,他擎着八十四骨紫竹伞踏雨而来,青衫不湿。我仰目心惊,瞬息间心花开遍。他在遇见我的那一刻抬头冲我轻笑,唤道∶“幽微,我来了。”
然后我就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整夜整夜泪流不止,咬牙念着幽微两个字,一遍又一遍。或者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天明纠结不散的薄雾,径自出神良久。
我早就知道自己中毒已深,只是没想到竟然已经深到了这个地步。
我始终还在幻想着他会回来,没想到他没有回来,却传来了他从此退出杀手界的消息。而他所作所为的一切原因,就是因为那个任务的目标,雾隐楼月使──幽微。
他此生唯一一次失手,心甘情愿地失手一次,便也心甘情愿地输掉了自己的一辈子。
他心甘情愿,我又怎能甘心?
我歇斯底里的嫉妒起那个女人来,她凭什么让末忆如此看重?
我知道自己必须见到她,我想知道她在哪里胜过我,不见到她,我此生都不会罢手。
尽管我知道,见到她也不会改变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