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深津良子,是莫彦城外婆的名字。
这位老妇名叫深津未子,是良子的妹妹。良子很久以前就过世了,整个家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没有丈夫,没有孩子,一直一个人生活在这座小镇里。
直到一年前,姐姐的孙子找到了自己。
蔷薇帮未子收好摊子,和她一起推回了家里。她的房子是很常见的日本小镇民宿,两层楼高的独栋楼,青瓦为顶,屋檐翘起,门口的墙上写着一块门牌——深津。
看到栽满院落的蔷薇花时,蔷薇落下了眼泪。
“这些都是阿城种的,去年他刚到这里就种满了这些花,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蔷薇是世界上最美的花,夏天花开的时候我看到了,实在是很美啊。”未子轻轻地对她说道。
蔷薇无声地流着眼泪。
日本乡镇的条件也很好,每家每户都有小车,而他们家里却只有院子里的一架自行车,未子说她老了又不出远门,至于阿城,他也不喜欢开车。未子把她带进家里,非常典型的和风家庭,铺满榻榻米,现代设备却也一应俱全。
未子为她沏好茶,她们两人在榻榻米上相对坐了下来,蔷薇一直在哭,未子心疼地看了她许久,开口道:“真是没想到,你那个糟糕的男朋友,会是我的孙子。”
过了半晌,老妇又接着说:“阿城在城里一家建筑公司上班,我知道良子的女儿嫁去的人家是名门望族,一年前阿城来找我的时候我也问了许久,他始终都没有告诉我缘由。你就在这里等他,他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的那一间。”
他的房间很简单,干净,整洁。一张书桌,一个壁柜,一张床。
屋子里染上了淡淡的烟味,他以前从不抽烟的,什么时候开始染上了这个习惯,让她觉得他的气息是如此的陌生。
蔷薇打开他的衣柜,里面挂满了他的衣服,她随意拿了几件下来看,全是不知名的廉价货,上面也不再有他身上原来的burberry香水味,可却依然真实地残留着他的味道,甚至是他的汗水味,她都能闻到。
书桌上堆放了几本书,她随意翻开来看,却在几乎每一页的空白处,都写满了蔷薇。
蔷薇捂住嘴,瘫坐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ii.
下午六点,莫彦城手中提着公文包,从樱木町车站下了车。却没有照常地看到车站门口未子的摊位,他心里一紧,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莫彦城快步走回家里,远远地,就看到未子佝偻着背,在院子门口扫地。
莫彦城很快走到她面前,开口道:“外婆,怎么了?今天收摊这么早。”
未子终于抬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很快开口。莫彦城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更是不安起来。过来半晌,未子轻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里面,有人在等你。”
莫彦城一愣,转身走进了房子里。
一从墙后走出,他就对上了她的眼眸。
刹那间,千思万绪如洪水般涌上心头。莫彦城整个人如同石化般愣在原地,他深邃幽长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坐在榻榻米上的蔷薇,一动不动。
是她吗……真的是她?
他难掩自己的惊愕,瞳孔猛然收缩。他的脑海一片瘫痪,全身的神经都变得木然,喉间突然变得哽塞,心口也无可救药地痛了起来。
居然真的是她……她居然找到了自己……
见到莫彦城那一刻,蔷薇整个身体就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只是安静地端坐着凝视着他的眼,心跳却快得难以控制,全身的血液却都在沸腾,都在咆哮。
是他!真的是他!她终于……找到他了啊……
千言万语,都只化为无言的对视,只是这样安静的对视着,彼此间的喉咙突然变得干涩,说不出来一个字。
她瘦了,她好憔悴。他瘦了,他好憔悴。她烫了头发了。他胡子变长了。
时间仿佛静止下来,空气也停滞不动,久久地定格住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有两个人此起彼伏浅浅的呼吸声。他们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眷恋,同样的深爱,同样的痛。
最终,蔷薇哆嗦着唇,声线颤抖地开口唤他:“彦城……”
听到她唤他的声音,他的心彻底崩溃。
莫彦城死死的咬着牙,为了不让自己感觉得到心痛,却无济于事。她为什么那么憔悴,她的眼为什么那么难过,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好。
心脏好难受,想死一样的难受。
未子也轻轻地走进了屋内,看着四目相对痛苦万分的两个人。
他却无法面对她,他却无能为力。莫彦城动了动嘴唇,最终扯着嘶哑的嗓音,缓缓开口:“外婆……我,我不认识这个人。”
未子不语。莫彦城又接着说:“外婆,请你……让她离开吧。”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蔷薇愣住,迅速起身,双手不停地颤抖,双眼急得快要哭了出来,声线却依然那样脆弱:“莫彦城,是你!我知道是你!”
莫彦城停下脚步,背对着蔷薇,依然没有睁开眼。他害怕自己一睁开眼,就无法说服自己让她走掉了,就无法这样放开她了。他紧紧地握住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决:“请你让她离开吧。”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蔷薇模糊着双眼突然朝着莫彦城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从身后抱住了他。
莫彦城愣住,睁开双眼,低头看着环在自己腰间的她的手臂。她抱得好紧,他感受得到她的力道。她在发抖,她颤抖得好厉害。
蔷薇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脸紧贴着他的背后,泪水潺潺溢出,浸湿了他的衬衫。是这样熟悉的他的背啊,她有多久没有这样抱着他了,她怎么可能还允许自己放手?
“不要……求你,不要再丢下我。”蔷薇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不清不楚地吐出几个音节来,声线脆弱而悲伤。
他就这样被她抱着沉默了好久。
他的心又怎么会不痛呢?看到这样的她他又怎么会不想抱紧她呢?最终,莫彦城重重地叹了口气,抬手分开了蔷薇缠在他腰间的双手,每一个动作都细致入微。
然后,他终于回头,对上了她的眼。
在一旁的未子忽然开口了:“我出去买菜了,你们好好谈谈。”
未子走了之后,莫彦城很快放开了蔷薇的手。他的蓦然放手让蔷薇感到莫大的害怕。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她的眼中还溢着眼泪,恍惚间,她看不清他的样子。
莫彦城脱下鞋后并没有打开灯,也什么都没有对她说,而是沉默着直接走向了沙发,坐下。蔷薇跟着沉默下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变得这么冷漠,让她无从开口。
很快,莫彦城从茶几上抽出一包烟,然后点燃它,放到嘴边。香烟呛鼻的气息很快蔓延到空气中,蔷薇吸了吸鼻子,感到有些难受。她缓缓走过来,站到边上,安静地看着莫彦城。他脸色好苍白,脸上长出的胡子让他看上去憔悴了好多,他的脸是那样疲倦,疲倦得让她心疼。
屋内的光线很昏暗,只有门窗外照射进来的混浊夕阳。空气中只剩下莫彦城吐出烟气的声音,要命的沉默。
过了很久,蔷薇最终先开口唤他:“彦城……”
他没有很快应她,而是看了看手中的烟,还有小半截。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嘶哑,混浊不清:“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让我找不到你?”眼泪再次逼上眼眶,蔷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让它听起来不会太虚弱。
“我们……已经结束了不是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讽刺,却又带着莫大的苦涩。
“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这么自私?你不是说你要赎罪吗?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蔷薇再次提高了音量,冲着莫彦城喊了起来。
可是她没有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把绝望和担心全部丢给她来承担?他难道不知道这样会让她有多痛苦吗?为什么什么都不留下呢?至少是告诉她,他没事,至少不让她这么担惊受怕,这么受折磨啊……
他太残忍……
莫彦城沉默下去。他掐灭了手中的烟,缓缓起身,走向落地窗前,双手放进口袋中,背对蔷薇。
“彦城……”她再次唤他,向前一步。
“你回去吧。”他最终打断她的话,声音冰冷决绝。
“不,求你,跟我回去。”他果然还是不愿见到自己吗?他果然还是避着自己吗?可是他叫她怎么放手?她找了他这么久,他现在这么不好,她怎么可能放手?
莫彦城突然苦笑一下,声音疲惫不堪:“我现在这样,又能去哪里?一无所有。”
“你还有我,”蔷薇忍不住喊了起来,声音却笃定不已,“我不在乎你变得怎么样。”
他继续咬牙,心一狠,说出:“蔷薇,你走吧。”
“不!”她嘶吼起来,快步向前从身后抱住他,眼泪疯狂涌出,“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快发疯了?你知不知道啊……我怎么可能让你再一次离我而去……”
不能了,再也不能了。没有他的世界一片坍塌,每一天每分每秒都是末日。
“我们……是没有未来的,”莫彦城痛苦地闭上双眼,抬起手来牢牢地抓紧蔷薇的双手,用力地将它们掰开,“你走吧。”他向前一步,离开蔷薇。
她绝望得想死。她的手瘫下来,全身瘫软无力。泪水肆意地冲刷着她的脸,她看不清他的轮廓,她只觉得他的背影好单薄好孤单,她的心无法减少分毫的疼痛。
蔷薇酸涩地笑了笑,抬起手将自己的头发向后翻了翻,缓缓开口:“你还记得吗?之前,是你求我留下,现在,是我求你不要离开。彦城,我们什么时候才能……”
莫彦城抿着唇,不说话。原来这一年来,她却始终没有放弃过自己,自己之前究竟是有什么资格去怀疑她,究竟有什么资格那样深深地伤害过她?
他欠她的,这辈子都无法偿还。
“蔷薇,”他终于开口轻轻地唤她,“你是我这一生,最想要保护的爱,对不起,现在的我,无法给你你想要的未来……”
“你就是我想要的未来。”蔷薇打断他的话,迫切地开口。
是,他就是她想要的全部,她想要的未来,无论他变成什么样也好,他就是她的未来。如果失去了他,她就没有未来了,没有了未来,她还要怎么活下去……
莫彦城喉间一阵哽咽,说不出话来,眼睛开始有些微微发烫。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片缄默中,只有蔷薇轻轻的抽噎声。
“彦城……”蔷薇婆娑着双眼绕到莫彦城面前,双手攀上他的手臂摇他,声音悲伤欲绝,“你看看我好吗?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的,我不能再死一次了彦城……”
她放声大哭起来,脸撞到他的胸口上,冰凉的眼泪落到他的衣襟上,浸湿他心脏的位置,他感到很痛心。她整个身体都在不安地颤抖,被莫大的无助和恐惧包裹着,无法解脱。
“求你,求你,求你不要离开……”蔷薇的力道开始松懈下来,双腿不听话地开始发软,她的手顺着莫彦城的手臂开始下滑,整个身体跟着坍塌下来。
莫彦城心里一紧,伸出双手搂住蔷薇的腰,低下头来看她。她抬头,他的唇很快覆盖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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