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半年前,柔然军明明奇袭成功,打破了尔朱军无战不胜的神话,却没再继续纠缠下去。阿那瑰停止了边地的挑衅,自带着柔然部落撤回草原深处牧马放羊去了。
李崇闻讯十分欣喜,自将功劳记在了尔朱荣身上,留待他日告破元叉再向陛下请赏。
尔朱军如数撤回了秀容休养,尔朱荣也便略略收了雄霸一方的大志,在家里歇整下来。军中大小和府里家事全交给了义子尔朱兆打理,尔朱荣只全意照料着新得的幼子尔朱文略和产后夫人的起居。
这酋帅夫人元氏,原是南安惠王之女北乡公主,颇通诗书礼义。
平日里,次女玉婵跟着阿娘,濡染了许多中原文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尔朱英娥的性子却愈渐顽劣,成天带上弟弟尔朱菩提,拉着义兄尔朱兆学些骑射鞭弓的马上功夫。
元氏总觉得女儿这样子不成体统,隔三差五就要把她锁在房里规劝几番。尔朱荣却颇偏爱这随了自己性子的长女,但凡在家便常常袒护。
这日一大早,小菩提哭着跑进了英娥的房里。
“长姐,阿娘不要我了。”
英娥从被子里坐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幼弟才只一岁,阿娘自然要照顾婴孩的。小菩提日日觉得委屈,便日日跑到她这里来诉苦,总是昨儿哄好了,明儿又忘了。
可怜菩提只与长姐亲,倒省了玉婵不少心思。
“你起得也恁早了,上床来,姐姐抱着你再睡会儿。”昨夜兆哥哥教她磨箭镞,一直学到子时,英娥正犯困,索性敷衍了弟弟,想着抱一抱睡一会儿便也好了。
菩提却不作声,只一个劲地哭。英娥只好下了床,仔细一瞧,才发现菩提脸上有个浅浅的巴掌印。
“嗳哟,谁打你了?”
“我不过踢了文略弟弟一脚,阿娘就打我了……呜哇……阿娘定是不要菩提了……”菩提解释着,哭得更厉害了。
英娥轻轻抚着他的小脸:“文略弟弟太小了,阿娘自然要疼他些,菩提长大了,要让着弟弟才是。”
前几日这么讲道理,菩提都还听着,今日许是被打疼了,说什么也不听,只一味地哭。
英娥被闹得受不了:“这样如何?若是菩提不哭了,今日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长姐都依你。”
菩提渐渐止了哭声:“那我要抱着姀儿午睡,还要……还要吃林檎。”
英娥一笑,随即又眉头一皱。菩提一向喜欢小姀儿,抱着睡觉倒是简单,只是这林檎却难办了。
林檎是一种小果儿,秀容并非没有,却生得酸涩,中原的林檎才好,个个多汁脆甜。李崇大人偶尔带了来,吃过两次,便把菩提馋得要紧。
现下,如何给他找林檎呢?
就算去怀朔野商那里下重金买来,这一来一去也得花上两日光景,到时菩提还不闹翻天去?不如……英娥打定主意,这就去军营里找人。
黄昏时候,玉婵在外厅里描着丹青,英娥在一旁磨着箭镞,小姀儿坐在榻上,任菩提扮着花样逗她顽。
“长姐?什么时候有林檎吃?”菩提玩累了,便咬着手指歪头问。
玉婵抬了头:“林檎?”
“你放心,不出半个时辰肯定到了。”英娥眼也不抬。
菩提直欢呼,玉婵道:“你叫谁去买林檎了?”
“我早上寻了军中一个旬休的哥哥啊,让他帮忙去怀朔买。”英娥满不在乎地答道,她在军中厮混惯了,与营里的哥哥们都很熟稔,军士也都乐得为她鞍前马后。
“早上才去,怎么能这么早回来?菩提,我看姐姐是哄你呢。”玉婵朝着菩提撇嘴。
菩提几乎一霎就要哭出来,英娥连忙揽住,回头瞪了妹妹一眼:“我可是偷来‘流矢’给他骑去了,料说一早就该到了。”
“什么?你偷了兆哥哥的坐骑?你不怕……”还没等玉婵说完,房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声:“郡主,林檎买到了!”
英娥牵了菩提,兴高采烈地冲出去,玉婵也跟出门去瞧。只见一个面色焦急的少年亲兵,拎着袋满满当当的包袱,迎头撞上英娥脸便一红。
“好哥哥,真是辛苦你了。你进来,英娥给你泡盏酥茶吃?”英娥眼波流转,一手接过包袱,一手亲热地抚了抚这少年的臂膀,玉婵看不惯眼地干咳了一嗓子。
甜甜的一声“好哥哥”之际,少年可早已酥了,缓了缓心神,却是为难地闪烁其词起来:“郡主……这林檎是带回来了。可……可‘流矢’……”
英娥眉头一皱,把林檎往玉婵身上一推:“你给他们分着吃罢,我去看看。”
少年领着英娥去了马房,只见往日里威风凛凛的“流矢”,此时侧倒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英娥跪下地去摸摸马身,只有腹腔还存了一丝温热。
“怎么会如此?”英娥瞪了眼大恼,“你连马也不懂骑吗?”
“我……我不知……许是……许是天气太凉,又趟了河……”少年紧张地解释。
“趟河?从怀朔到秀容哪里要经过河?”英娥更恼地吼道。
少年为难地低头,两手微颤搓着衣角:“许是我不熟悉路,竟是从……从尔朱川绕回来的。”
英娥抚额长叹,正欲发作,见这少年满脸惊惧与疲乏之色,立即收敛了怒气复又堆起笑来:“好哥哥,原是我着急了,你奔波了一日该累坏了,‘流矢’既是我借来的,便由我去交代。”
少年因从没领教过郡主这副发怒的样子,正在害怕,见英娥又笑靥如花地柔声道歉,自己心里倒愧疚起来。
英娥拉着少年走出马房:“好哥哥,你且回营房休息去,此番多谢你了。”说着更在少年脸上落下一记唇瓣。
少年浑身颤栗,胸中涌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是我没照顾好‘流矢’,我去向兆将军领罚!”
英娥笑笑,眉眼娇俏:“无妨,我可是酋帅千金,自去领罪便是,不会有事的。”说着推走了恋恋不舍的少年。
这一头,玉婵在房里给两个小东西分着果儿,心下担忧着姐姐这次闯下了大祸。那“流矢”虽是赐给了兆哥哥,毕竟也是族中的神马,千万人巴望着能骑上一骑的。父亲向来治军严苛,再如何袒护女儿,这“流矢”无端出事,也不好交代。
正想着,外厅一阵喧嚣声,玉婵叫来乳母带着菩提跟姀儿,自己出去一瞧。
只见尔朱荣神情严肃地坐在堂上:“兆儿,你是说‘流矢’暴毙,没有任何征兆?”
尔朱兆应声跪下:“是兆儿疏忽,养护有失,还请酋帅责罚!”
玉婵大吃一惊,望向英娥,只见她站在尔朱兆身后,也一脸茫然。
尔朱荣轻喝一声:“‘流矢’乃我族神马,军中多少武将都想纳为坐骑。若不是兆儿屡立奇功,原本是不便赏赐给本帅的儿女的。如今受了折损,让我如何交待?”
尔朱兆眉头也没皱一下:“请酋帅罚兆儿在三军面前领五十军杖。”
玉婵忍不住发了声:“可是……”
尔朱兆把话拦下:“二位妹妹无需为我求情,看顾‘流矢’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有过自然要领罚。还请酋帅下令,兆儿甘愿受刑。”
尔朱荣皱了皱眉头:“好,是我尔朱荣的好儿子。明日午时,本帅集结全族,你就在众人面前领罚罢。”说完,拂了拂衣袖,大步流星地了房。
玉婵冲上前去将兆哥哥扶起,英娥抢先一步急着问:“为何要代我受过?”
尔朱兆笑一笑,“有哥哥在,哪有让妹妹受苦的道理,”又捏了捏英娥的小脸,“你放心,不就是五十军杖,我如此健壮,这点小事,不在话下。”说罢也走了。
玉婵忧心忡忡地目送着尔朱兆的背影,向英娥怒瞪一眼:“你倒撇得干净,成天只知道闯祸!”
英娥没像往日必争个输赢,默默地没说话,回了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