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至三十,幽云十六州城中有古戏和花灯,空气里有爆竹的硫磺气味。沈离喜欢这个味道,过年时就有。除夕夜后,慕家大宅里就会铺一层层的血红的碎屑,格外灼眼。
沈离坐在床上嗑瓜子,瞧着一旁缝补的邵青瓷,拍拍手,“青瓷,离开秋子期之后有没有一种新生的感觉?”
嗯,就那种,没有男人我照样精彩的那种豁然开朗之感?天朗气清,云淡风轻?
邵青瓷继续给她的棉麻衣绣花,麻色的布料配上鲜红的绣花枝,甚是扎眼,却也别样精致。她浓黑的长睫毛时不时地眨两下,要不是她还能呼吸,沈离觉得,自己就是碰见了一个死人儿。
邵青瓷没说话,微微地笑了笑,贤惠地帮沈离把扯坏了的帕子补好,在蜡烛烧坏的地方补着绣上一只蝴蝶,栩栩如生。
“那帕子是轩辕本来要给我的,那天他惹我生气了,就给了我一张帕子,我拿着擦鼻涕,他生气了,扔在蜡烛上灼了个洞。”沈离磕完最后一颗瓜子,仰着脖子喝了口水,嘴里咸咸的。
“七公子除了对你,还真没对谁这么上过心。”邵青瓷终于是说了一句话,灯光如豆,温婉的女子目光如水,“他向来不太喜欢搭理别人,又甚是清高,没曾想过他……”
“那么没品没脸。”沈离接过她的话头,不想与她再说些轩辕的什么消息,大年三十的,提这个人还真是找晦气!拍拍手,把瓜子壳扔开,“走,青瓷,咱们去街上吃酒去。”
糯米汤圆发甜,沈离吃了一碗,又在啃红薯,街头已经细细碎碎地往下掉雪珠子,砸得地表“哗啦啦”地响。
“姑娘,买画吗?”
佝偻着背的老人从外面走进来,抖落身上的积雪,对着沈离展开一幅画,“这人,像你。”
红衣怒马,清绝出尘。女子坐在炽烈马背上,笑容温柔,眉眼里有一种空灵的劲儿在里面。
沈离把嘴里的红薯咽下去,“咦”了一声,这不是那个棺木姑娘吗?
老人一看沈离的面部表情,暗暗地叫了一声好,这下能骗到人了。
“姑娘,这画里的人可了不得,前离国的琉璃公主,有神族血统的离国王裔,我看着姑娘你和这画有缘,便宜一百两银子卖给你。”
老人面目和蔼,厚厚的藏青色棉袄,说话含糊不清,那眼睛里倒是透着精气。沈离一听这话,自己和这幅画有缘?!摇摇头,“没钱,不买。”
哇,这个人跟慕家老爷子一模一样。
慕家老爷子以前想喝酒没钱的时候,就自己作画,画完了之后就对沈离说,“离娃子呀,这可是张大千的亲笔,本太爷我多年的收藏!我现在手里缺钱,三百块卖给你好了,你要知道,这幅画值三百万,以后升值空间无限,我是看你和这幅画有缘呀……”
沈离眼睛一亮,“太爷爷,真的吗,你不会哄我的吧?”
慕老太爷背着手,捶胸顿足状,“我一把年纪了,都是你太爷爷辈的,我会骗你?啧啧啧……离丫头,你知道为什么我就挑中你来给吧,这慕宅如此之大,我就觉得你这丫头骨骼清奇,你周身都绕着灵气,日后必定是我慕家一把手……”
沈离被哄得开心了,大手一挥,把那些拙劣的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的真迹全买了下来。
末了,老爷子慈祥地摸摸沈离的头,“丫头,我看你格外亲切。”
对,当然亲切,整个慕宅就自己最好骗,骗了一次又一次。慕也慕心他们有品鉴能力,所以张择端赵孟頫八大山人还有慕老太爷的笔迹,那是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他们看沈离这丫头又被骗了,也不说,就任凭沈离所有血汗换来的钱给慕老太爷换成了酒水,全部下肚。
到后来,只要有人给她推荐字画,她一律不收,再便宜,也!不!要!
老爷子继续念叨,“就一百两,这可是情种轩辕七的名画呀,可不止一百两,这是无价之宝啊!”
沈离继续白眼,一百两?这人怕是太想要钱了吧,这么漫天要价?大概是缺钱用吧,沈离摸出几块铜板安慰道,“老人家,这些钱就给您了,年三十的,回家陪着孙子孙女享受天伦之乐去吧。”
“你怎能把我当作要饭的,这些钱就能打发我?!”
沈离被老人的怒气震得莫名其妙,“当然不是啦,要是打发,一个铜板就够了,这七个铜板够我和青瓷一顿饭钱呢。”
老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自己坐下来,也倒了一小杯酒,惬意十足,“小姑娘我跟你说,我这幅画是真迹,可是大殷七王亲手提的字,我也是偶然得来,大雪夜看你有缘才赠与你,一百两,可不亏。”
“我是俗人,对书画没什么感觉,您要是真觉得我有缘,要不你送给我?”沈离腆着脸笑,看着老人大口大口地吃她们的糕点,有些不乐意地把点心往自己这边拢。
这老人家面目和蔼,眼睛里却透露着精神气,这分明就是跟慕老爷子一路人嘛,老神棍!
“哎,这确实是七公子的亲笔。”邵青瓷仔细瞧着这幅画,纤细的手指指着落款,“我记得七公子的笔迹,而且这力道和落笔的风格,确实是出自他之手。”邵青瓷转过头去看沈离,“怎生得,这幅画落在老人家手里了。”
老人来了兴致,又连着喝了好几杯,“你这丫头眼光倒是狠,怎么样,我两百两卖给你?”
邵青瓷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副画,脸上还有一丝犹豫。我的天,这丫头不会是真的想拿两百两去买那狗屁不通的轩辕七名画吧?沈离拦住她,“丫头,别信别人的鬼话,就这画的水平,充其量跟慕老太爷一个档次。”
邵青瓷从包袱里掏钱,声音温柔,“琉璃公主说到底是为无辜之人才去的神殿,重情重义之人,两百两买她的一幅画,不贵。”
不贵?!大姐,一百两够你回菱花冰岛路上的开销了!
沈离推开邵青瓷,朝着喝酒吃菜的老人,“为什么给我一百两,卖给她两百两?!”
“我看你和我的画有缘分。”
老人吃饱喝足,用袖子擦了擦嘴,一脸满足,“怎么说,一百两还是两百两,你们自己选?”
沈离按住邵青瓷蠢蠢欲动的手,有些恼怒,“青瓷你疯了,我们一共就三百两,这几个月用了不少啦,你买了这幅画我们就没有多少盘缠了!”
邵青瓷额头微微沁出汗,有些不舍地看着那幅画,又心不甘情不愿地,“阿离,我一直听你的话,虽然说钱是你的,我离开王城的勇气也是你给的,但是,这幅画,画的是琉璃,我,我真的,真的想……”
说着说着,女子哭起来。
“……”
邵青瓷大多数时间都是温柔和顺的,少有情绪激动的时候,看着她急得脸色绯红的样子,沈离叹了口气,还能说什么呢?
“那我买是不是一百两?”沈离无力地拍额头,“我和这幅画有缘,我买了。”
老人点点头,伸手要拿银票,沈离叹了一口气,“我滴妈,我怎么都觉得青瓷你和这位老人是在合伙骗我的钱。”
外面的雪极大,老人出门的那一刻,风呼啸着灌进来。沈离抽了将近一半的钱,那简直是心疼得发慌。看着老人离开时轻快的背影……那简直跟慕老太爷一个模样刻出来的……噗,吐血,她又瞄了一眼邵青瓷,看着她甜甜的笑,那滋味,简直一言难尽。
邵青瓷年纪一大把,智商不在线!寒冬腊月里,随便一个人说是有轩辕的亲笔,就是他亲笔了?关键是这老头子到底是谁?一介布衣,哪里会有轩辕的手笔?
“亏了亏了!”沈离捶胸顿足。
老人乐呵呵地把钱揣在兜里,哼着小曲,“还是轩辕这娃子得我心,师傅可一直拿你的东西来得些小钱用用啊!”
喝了两口酒,沈离搓了搓手,白皙的手背有淡淡的细纹,还有很多仔细看能看出来的疤痕。想当年她风里来雨里去为九州安全上刀山下火海的时候,就没有谁关心自己,咋的那琉璃公主稍微去守个神殿就能让邵青瓷一干人感激涕零。
自己和她模样也长得差不多嘛,这世道,真不公平。
寒风剧烈,有埋没所有足迹的意思。沈离喝饱了酒,回楼上客房休息。画挂在墙上,有些耀目,“你说你呀你,起死回生了都,倒真是羡慕你们这种有人牵挂着的人。”
她揉着脸,头有些发胀,迷迷糊糊地,“你说说,我们俩长得都一样,凭什么你就这么金贵值一百两?”一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呀,还真是心疼啊!
沈离靠在床上,看着那画上的落款,字迹飞舞,熟悉而且好看,心里莫名地有些难受。
轩辕那么喜欢自己喜欢和自己闹,又经常恨铁不成钢地说自己没脸没皮,说到底不过都是因为这琉璃。不要以为自己不知道,琉璃与轩辕,当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之前轩辕说的是,月流瑜离开时惊动整个不夜城,没错,琉璃公主走的时候,是悄然无声,还顺便带走了他的风雨。
之后,为难世事,为难自己?我呸!去你二大爷!
沈离又想起,一年前初遇轩辕时,他惊讶地叫自己“阿离……”准确地说,应该叫的是,“阿璃。”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看见是自己之后,轩辕那操蛋的表情了。
“尹嬷嬷说得对,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沈离托着发胀的脑子,舌头发硬,“本来还觉得我们之间关系挺铁的,现在这么一想,原来我是个替代品,你是因为琉璃才和我这么亲近?靠!我去你大爷……”
沈离迷迷糊糊地讲了许多东西,邵青瓷一边缝着针线一边看她,沈离喝多了,神神叨叨地指着那幅画要与那画上的女子比试……嗯,琉璃公主若是当年有自己一半的身手与聪慧,也就用不着被月流瑜毒傻了。
大多数人都是同情弱者的,沈离摸摸那琉璃公主的头,同情地,“你起死回生,我是当真为你开心,但是你一张画就弄走我一百两,我好糟心呐吼吼吼~”
邵青瓷有些同情地望着她,“在你眼里,七公子还抵不过你的一百两,你心疼一百两,就没心疼过公子。”
轩辕为找到沈离,可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她当做没事人一样,还每次都能逃脱轩辕七的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