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温和,天气虽冷却胜在湿度不高,只穿的衣服厚实些,便无需担心身子冷。
窗外飘起雪来,并不大,只纷纷扬扬从天空而下,不知不觉便铺满了院落,遮盖了庭院石板的颜色。
筱苳裹着斗篷站在院子中屋檐下,静静地看雪。大概是由于是个南方人,不论在北方待了多久,她总是喜欢看雪的,那洁白的雪在被地面的尘土脏污之前,都是那样的纯净,使人感觉它们并非尘俗中应有之物。
雪是冷的,院落里也是冷的。这偌大的庭院,除却几个服侍的人便只住了她一人,冷冷清清。
门开了,几个伙计搬着个箱子要进门厅。筱苳皱眉,自打她到这里来重新登台,估摸大概是图个新鲜,观众不绝,来送礼的人也络绎不绝。
但她并不愿意接受日本人的礼物。
“去问一下又是谁送的?”她朝身边站着的阿青道。
“小姐,这位爷不是从前那些,说是姓竺。”过了一阵阿青回来,递给她一张便条,“说是上海来的。”
上海莫非……她的心砰砰跳得快了些,原来并非心灰意冷。
筱苳展开那纸,愣了愣――“我今后定娶何筱苳为妻。”
她的手微微颤抖,这句话太过熟悉,教她难以忘记。多少年前,曾有一位少年,把她堵在恩宁路那座戏园的后台,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对她说:“我竺笙,今后定娶何筱苳为妻。”
时光荏苒,她已然是曾为人妾之人,据她所知他也已有妻子,何又再来打扰?
……
玄武湖自民国被辟为公园以后,便成了南京城中人赏玩之胜地。昔日只允许皇宫贵族涉足的园林对于广大对皇家生活充满好奇的中国民众而言吸引力甚大。
玄武湖背靠紫金山,湖面宽阔平静,哪怕是历经战火与屠戮,它依旧澄撤美丽。
小舟中间有长长的这雨棚,边上是很中式的檐角,其内甚广,足以拥四人围桌饮茶。
木桌上摆着一套茶具,说不上精致也不至于粗糙。侍女低垂着眉眼认真沏茶,葱白的手灵巧而温柔,腕上挂着血红玛瑙,颜色对比鲜明而夺人眼球。
青绿色浅口陶瓷茶杯旁放了本线装书籍,从翻开的书页上可见自右而左自上而下的繁复规正的方块字,正是筱苳闲时从继璇处找来的《牡丹亭》,继璇曾戏说她把自己好不容易搜刮来的“孤本”借去了。
这已然这些日子他第十五次约她泛舟游湖了。
筱苳要么认真地看侍女沏茶,要么侧头从旁边开的小窗往湖上望,湖中泛舟的人不少,不是日本人便是一些外国商贾,要么就是通日而富贵之人,再要么就如眼前这位一般,是民族资本主义商人。
竺笙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品茶,静静看着她四处看避开他的方向。
这么多年,她还是老样子,对他的追求总是怀着一点逃避的心。不知是战乱与离异让她认清了世间人情还是其他,她总算不像当年那般不为他留一点余地,想当初在恩宁路,她躲他躲得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几日他约她出来,谈天督地,除了私人感情可以说是什么的谈了,彼此都发现对方竟然与自己挺聊得来。
“想当年我们都是在荔枝湾泛舟,”筱苳笑了,眼前依稀浮现当年景象,“水也不深不过刚好可以载人,我们一得闲就往涌边跑,一条船从荔枝湾荡到珠江又荡回来。”
“是啊,你们一群女孩子下雨撑着伞都要划船,也不管雨水打湿自己的旗袍。”竺笙回忆起年轻时候自己曾做过的事情,“当时我们这些男生就喜欢待在河堤看你们唱着歌划船,都在猜旁边站着的人看的是边个。”
筱苳听着,想起自己跟继璇继媛一起划船,继媛总是她们中划得最快最稳那一个,而继璇从来不动手就坐着看她们俩比赛。
听竺笙这样说,倒是想起从前总是有群穿西装衬衫的男生在河岸边大声起哄,西装外套搭在肩上或臂弯里,有种随便的帅气,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痞帅”。
起哄的时候,大多推搡着其中的谁,手里喜欢把西装外套甩着玩,有些马大哈总能把外套甩脱手掉进河里引起船上女孩子跟着一同大笑。
离开广州已经太久,连记忆都变得陈旧,也不知道那里现在如何了,荔枝湾上是否还有人泛舟?
“自从广州沦陷以后,广州就没了生气。”竺笙想起乘船经过广州时它面目全非的模样不禁叹息,“国民党弃守以后有钱人大多都跑了,穷人除了待在那里听天由命别无他法,捐出去的钱都被卷走了。现在荔枝湾怕是船都没有了。”
筱苳不再说话,广州沦陷她是听说了的,当时报纸上登的图片上还有梁家被炸毁的废墟,纵然舆论怎么谴责、国民党内部如何处罚余汉谋,他们记忆中的羊城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真是乱世啊……”除了叹息,她发现自己竟然别无他法。她梨园梦碎,少年时的风花雪月也烟消云散,连继璇都沦落屈居人下,真是连叹息的力气也失去了。
“筱苳。”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筱苳下意识要抽出来无果,只好抬头看着竺笙,见他严肃的神色不由心中一惊,“我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筱苳脸色一正,不自住挺直了身子,她心头有隐隐的猜测,侧头环顾四周,压低声音——
“和继璇有关”
……
念瑢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感觉有事情要发生,可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直到前些日子国民党内部的**浪潮才算是真正彻底平息,她好不容易放下一点吊着的心,卢熏言的信却中断了。
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他可不是会延迟信件的人,莫非是来信被截下了只是他们说的皆是寻常事,且既是寄到凌波院的也没多少人敢拦着。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念瑢细细回想,上一封信中他提到联大在西南掀起的爱国浪潮反响甚是热烈,语气颇为欣慰,并没有什么失常。
正想着,面前的小厮已然把药包交到她手上,她接过,道谢才一半那人转身便走,竟是不愿多看她一眼。
是了,如今谁人不知她是继璇身边人。
她压下心头黯然,想起在南京时候,那人告诉她,“你可想清楚了?走这条路,没有人会理解你,也不会有人为你辩白,你将永远成为历史上的罪人。”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年少的自己掷地有声地说着不后悔,只是当时年少热血,不曾想这滋味并不好受。
突然,念瑢顿住了脚步,她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心头的不安急剧放大。她猛地转头,一道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却一无所获。她扭回头,眉头深锁,她难道是看错了?
迈步前,她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书店,若有所思。
书店内,离橱窗稍远的木桌旁坐了两个男人,一个高大挺拔风华正茂,另一个虽也可见傲骨,却难掩岁月风霜痕迹,后者还在微微喘气低声咳嗽。
“她竟是能一下认出你,虽说不打算绕过她,可现在到底不是时机。”年轻男人说着,手指轻轻抚摸着手中书页上的日文,“日本人拿到的史料还没有线索,不知道许先生有没有新消息。”
“有了自然会通知你,听说你去找了梁继璇的那个戏子朋友?”到底是成长在旧社会,三教九流之人难以入眼。
“卢老先生,”年轻男子的声音冷下来,“既是新思潮之人,就莫操旧时口气。”
卢熏言不语,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面前这个男人是外援,势力大得很,所谓同盟间的情谊,最为脆弱。
只是他很好奇,一个看着就像商人的人,如何对他们这些读书人的事情那样热心?
……
何筱苳这几日神色总是恹恹的,满腹心事的模样,虽然戏照旧唱着,精神却是提不大上来。
继璇敏感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又不好意思问什么,再者虽然她近些日子往凌波院走得有点太勤以至于令她感觉不对,却只当她遇着了什么不顺心之事。
梁家的两位小姐虽是一样的出身,受的也是一样的教育,但性子却是差不少。大小姐喜静,眉眼总是温顺模样,行事极有分寸;二小姐则比较好动,比起姐姐喜欢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倒是热衷于男儿喜欢的东西。
这下,筱苳看着面前的棋盘,红色的炮已然迫近,棋局早已注定。
“你赢了。”何筱苳无奈摊手,这继璇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硬是要和她下棋,她一个唱戏的,自然是不敌。
“看你今日不太高兴。”
“你高兴?”何筱苳反问,不着痕迹道,“北川先生许久不来了,你们莫不是吵架了吧?”
没想到她会提起这茬,继璇愣了愣,旋即摇头:“不,他最近似是也要事在忙。”
“什么要事?”甫一出口,她便恨不得咬断舌头。
继璇果然诧异,看她的眼神带了探究:“你怎么也对这事感兴趣了?”
“随便问问,毕竟南京城最近可是真热闹,兵都多了一倍。”
“噢,据说是国民党打了一份文件的主意,好像是清末时候的,他近日都在忙这个。”
“如此……”筱苳恍然点头,心思却细细密密染上担忧,这次日方的人里头竟然是有北川,听继璇的语气怕是角色重要,思及那人阴沉的脸色,忆及那人曾经的痴狂,她感到隐隐不安。
军统的高官借任务之名错杀私仇之人,大概天衣无缝。
“那……他就一点也没有和你提到过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他回不回来了?”继璇淡淡地笑笑,眼睛却带着探究的神色直直盯着筱苳双眸,“你想见他?”
“不,”筱苳掩饰性地笑了笑,抓紧了手里的包包,“我怎么会想见他呢,他又不是我男人。”
“那你怎么突然这么关心他的行踪了?”
“我不也是关心你嘛,你看你一个人在院子里多冷清呀。”
“是吗……”
继璇看着她,心下的猜疑确定了大半,不由得感到心脏凉了一片。这几日念瑢早出晚归,问起来又吞吞吐吐,她本来就怀疑有古怪,如今看来,竟是连筱苳这样不问世事的人都掺和进来了。
继璇皱眉,感到疑惑,什么样的事情这么大阵仗,清末留下来的文书到底写了什么,而他,又会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