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的草稿杂乱无章,一串串数字让人眼花缭乱。茶几上摆着的大红袍热了又凉、换了又换,却迟迟不被品尝只一次次浪费。
“算出来了?”许令炎俯身,大半个身子跨过桌面,他的脑袋扭了扭方向,勉强看懂白纸上显微镜镜像处理过一样的字。
“这样的数字组合起码有上千种,哪那么容易?”继媛头也不抬,“许大哥你要是闲得慌大可以到别处找活干。”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男人虽说是**里有军衔的正统军人,但似乎闲得很,日日跑来和她谈天说地。
就他所说的是欣赏她她是绝对不信的,怀疑他跟东山许家有关系来和她套近乎又被矢口否认。
但是通过连日来的相处,她已经完全相信他的身份,也自动自觉接受他的来自上司的指导。
她自己都没注意,许令炎都快取代东祥,成为她交往最频繁的异性。
“赶快搞定你手头的东西,”许令炎敲敲她的桌子,压低声音,“新一期的《新青年》,就问你看不看?”
继媛执笔的手一顿,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直望着他:“不早说,走啊!”
……
许令炎带着继媛一路走街串巷,走进一家朴实无华的首饰店。里面客人并不多,小厮显然对许令炎面熟得很,当下就带他们走到里屋。
首饰店的主人是一个30岁左右的中年女人,见到他们心中会意,好奇探究的目光带着深意在二人身上流连:“令炎,这可是你第一次带女孩子来这里……”
“沈姨你别想多,”觉察到继媛的窘迫,许令炎开口,“她也是我们的人,只是没启用罢了。”
“噢?那你是来训练她的?”
“随你怎么想。”许令炎越过她看向门帘后的暗间,里面隐隐透出人影,传来低声讨论的声音,“有最新一期的吧?”
“放心吧,都放着呢。”
继媛随他进去,被沈姨拉住了手,“小姑娘,能让令炎给你做导师可要好好珍惜,知道吗?”
不知怎的她脸一红,只急匆匆点头就落荒而逃。
室内早已聚集了好几个人,那些人见许令炎来了,都热络地和他打招呼,一声声“许大哥”喊得亲切自然。
继媛感觉到落在身上的好奇戏谑的目光,头埋得越发低了,若非想要看新一期的杂志,她一点也不想再待下去。
“梁继媛?”
继媛抬头,看见喊她的人眼中的神情由犹疑不定到惊讶:“真的是你?”
“阿轩?”继媛也惊到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曾经的同窗。
“早听说陈东祥带来个解密高手的未婚妻,我还琢磨陈东祥当初可不是跟你腻歪,又想你可是咱们系大牛,就猜是不是你了。怎么,我以为你要安心做陈夫人不再掺和我们这了呢!”
“开什么玩笑,”继媛瞪他,“我像是那样的人吗?哪怕只是为了李老师,这条路我也是摸黑都要走到底了。”
提及那个人,二人都沉默下来,一时间气氛尴尬。那个人是他们永远不愿回忆的所在,是他们心中的一根刺,永远揪着他们自责的神经。
“好了不说这个,”继媛打破沉默,“你现在是什么?”
“中校的英文翻译,”阿轩摆手,想到那个草包一样的中校,他忍不住轻蔑勾起嘴角,“也不知道他留学文凭哪来的,怕不是方鸿渐变现,真草包一个。要我说,让陈东祥在他麾下还真是屈才了。”
继媛想了想,她与这位中校见面不多,只记得他最喜欢在舞会上跟各家女子**,想来也不是什么善主。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斟酌过后,阿轩试探性地看她一眼,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终于开口,“你和你姐姐有联系吗?”
“当然。”继媛嘴角勾起,目光依旧紧紧粘着劣质纸张上印着的白纸黑字。
“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北川的事?”
北川?
继媛翻页的手指一顿,心里蓦地升腾起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她霍地转头直逼他的双眼:“你什么意思?”
北川可是日本人的姓氏,而且是大姓。
看她的神情大概是不知道,阿轩犹豫了。他不愿意怀疑继媛,也不希望撕裂两姐妹的感情。
看出他的犹豫,继媛心里一片冰凉,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离开上海时那个日本男人的脸。
“你给我说清楚。”她的声音冰冷地可怕。
她把手里的杂志放下,仰着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目光仿佛要穿到他心里去。
“就是……就是……”阿轩没主意了,余光瞥到许令炎看过来的目光,见他虽然脸色很沉但还是微微点头,只好开口,“你最近都不看报纸吗?你姐姐现在是南京那边一位叫北川的日军少佐的情人。那北川日日带着她出入各种场合,还变着法子讨她开心,为此不惜把粤剧名伶何筱苳从上海请过来给她唱戏。报上都说……”
“我知道报上会说什么难听的话。”继媛脸色变得灰白,她想起那一封封来信,想起那上好的纸和钢笔,想到她从来回避自己对她处境的询问,感觉眼前一片迷雾,让她不知所措。
“继媛,”许令炎走来有些担心地搭上她的肩膀,却被她一手甩开,她撑着桌子,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
“你们都知道对不对?你们全都瞒着我是不是?凭什么?!那可是我家姐!”她哭喊出声,眼泪掉落如断线珍珠。
室内一片寂静。
“念瑢到她身边根本不是碰巧对不对?是专门过去的是吗?”
她对念瑢的事情知道得多,一个“一二九”事件的主力,出现在一个日军军官情妇身边,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许令炎不语,只叹息:“这是梁继璇自己的选择,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
“那我姐夫呢?”
“你以为他怎么能够安然无恙地离开南京,当然是因为你姐姐。你姐姐被北川带回去,心甘情愿做他的情人,原本北川没想着要放过你姐夫,是你姐姐说好歹夫妻一场又碍于他的英国国籍,才把他放了。”
“那我姐姐是不是……?”
“不,”许令炎不忍,却还是残忍地打碎她的希望,“她是真心留在他身边的。她当年在日本留学就曾经和北川出双入对,如今不过只能算是旧情复燃。她还配合北川到处奔走,美其名曰为*****助力,希望消除中日民族间的误会与隔阂。”
“不可能……不可能……”继媛脚步不稳,一个踉跄就往后摔,被许令炎一手托住。她捂着脸不住地摇头:“姐姐不是这样的人,不是的……”
室内站着的人看着这个哭得毫无风度的女人,眼神复杂,既同情又怀疑,因怀疑而嘲讽不屑。
只有对她知根知底的许令炎和阿轩,只痛心地看着她,想要开口却无言以对。
“继媛,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去。”阿轩看不下去了,伸手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扶着她就要走。
继媛也不挣扎,有了这么一出她也没心思再待下去了,连带她自己都像个笑话。
堂堂**少校未婚妻的亲生姐姐竟然是日本人的情妇!也算是一大丑闻。
但是姐姐为什么这么做呢?她清高、孤傲的姐姐?
阿轩把她带出首饰店,给她喊了车,又把她扶上去。
继媛一路上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操控着。
上车时不知是不是午后的眼光太刺眼,她竟感觉有一道亮光刺到了眼睛。
她伸手挡住眼睛,眯了眯眼,脑子里仿佛塞了一团乱麻,没有心思细想别的事,也就没多在意。
车子绝尘而去,阿轩一个人立在原处看着车尾巴,感慨命运唏嘘。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岭大的学堂门口看见那个如月亮一般清高孤傲的女子。
她永远穿着无瑕的月白色旗袍,旗袍上永远绣着水仙,头发挽得一丝不乱,脸上的表情淡漠却温和。
那天刚好是木棉花开得最盛的日子,她站在木棉树下,挺直脊背。
突然,她听到一声呼唤,转过头来,对着朝她飞奔过来的、留一头利落短发着一身湖蓝色盘扣上衣墨蓝色棉布长裙的女孩温柔地笑。
那时候他就站在一旁,被她脸上矜持有度的笑容夺去了心魄。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总因为这一刹那的倾慕被朋友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毕竟,在那时,梁家可是在荔枝湾拥有一座西关大屋的显赫世家,而他只一介家境平平的书生,不过与继媛关系近些罢了。
只是不曾想,他心头的这抹白月光,竟然落到了日本人的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