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稍稍侧了侧身子,使整个人摆脱门影,浸在向晚徐徐流动的霞光下,江岭连才看清了他的脸。
是他没有料到的一个人。
孙临。
照理说,这人敏感得很,知道自己很是不喜他,就尽量不出现在江岭连的面前。
江岭连在被江牧亭强制带往她自己的房中时,就已经看见躲避不及,混在人群中的孙临,孙临和他甚至对视了数秒,所以他绝对知道他的帮主即将被副帮主带回房里。
――但他没有制止。
没有也就算了,他却是选择在此时双方撞见都格外的尴尬时破门而入。来干嘛?抢亲吗?
江岭连实在难以从孙临暗恋江牧亭和孙临脑子被门夹了之间选出一个比较合理的答案来,两个都挺扯淡,于是他只好把探究的目光转向江牧亭。
江牧亭没有看他,直接从他身边站起走开,快到门边时回过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她只是草率地点点头,从孙临跟门框间的空当处走出去。
以江岭连的视角一时无法看到江牧亭出门后所走的方向为何,他只能略略瞧见江牧亭身上投下的影子停在孙临左侧,随后鬼魅般失了踪迹。
他很清楚自己此时冲上去才是正确的,并且--并且孙临不能拦,也拦不住他。
但是他就如同在顷刻之间放弃了怀疑的权力,在孙临询问的眼神中懒散地微抬起手,算是允了。
他不想介入江牧亭的生活。哪怕是一分一毫,都犹恐避之不及,只想着撇净一切关系。
确认江牧亭确实不可能在一时半会间回来后,他才带着倦意起了身。
坐久了一个姿势,站起来时竟有些头重脚轻。
江岭连扶着墙移了一小步,紧接着眼前就被窗口倒入的炽光灼出黑斑,明暗反差对比强烈,他的头又晕起来。
这天里他的神智总飘移不定,恍恍惚惚,手一脱离墙壁,竟是再迈不动右脚,整个人差点摔死。
幸好手还是能动的,他在千钧一发之时按在桌上。这桌子一看便是不常使用,要用也是被人拿作发泄怒气的工具,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他情急之下按错了位置,一个木刺划开他手心,他不在意地甩甩手,想掏出手帕擦擦以防血滴得人姑娘整个房间都是。才想起自己是没有手帕的,就在衣服上抹了抹,反正也是同一个色,不怕人看出来。
然而当他再要往前走时,右脚依旧不听使唤。
幸亏他有前车之鉴,并没跑多快,但这并不能扭转他走不动的局面。
他莫名其妙地在小腿处一掐一捏一抓,顿时红了一大片。
他纳闷地自语道:“会疼啊?怎么回事?看你主子好看欺负起劲了是吧?啊?是吧?”
他突然陷入了一阵沉默中,神色不明地看着手帕--被床下木材突出处紧紧勾着,部分已经被扯得近乎透明。
透着腥红。
大概是牵动了伤口吧。
他叹了口气,蹲下来不怎么熟练地将手帕解下。
方才下床时没注意让这东西勾着了,以至弄到现在如此下场。
他心有余悸地将松开的手帕解下,刺绣被血污染得不成样子,他用大拇指指腹擦了两下,在看到起不了效果后只无奈地收入袖中,决定按照江牧亭说的去洗洗。
江岭连的后脚跟跨出门槛,一面左顾右盼一面带上门,举目只见枝叶繁茂,遮得严严实实,光线被阻断于叶上,道路两侧树木皆是如此模样。
而反观江牧亭屋外的树,却无一不是纤弱矮小,因此房中光线充足,并不会被叶片所遮。
看来这屋所砌时间不长啊。
江岭连思忖着往一个人多未散的桌席上走去。
刚才来江牧亭房中几个人在讨论着吃饭这个永恒的话题时,他因受到惊吓过于巨大,而忽略了自己也还没吃的事,现在想起简直饿得发晕。
那十几个人喝酒喝得正兴起,见向素与他们不甚亲近的帮主过来,竟没化鸟兽散,个个都涨红了脸热情地招呼他过来。此般盛意被江岭连笑着收下了,他道:“不必拘束,都放开了吃,我就随便凑个热闹。”
他们一听,都道:“帮主真是真性情之人。”
他夹起一筷子菜的手顿了顿,再缓慢地将它移到自己口中,味同嚼蜡,什么味儿都吃不出来。
真性情…吗?很久没人这么评价他了,批判的话听久了听点顺耳了竟然有点不适应。所以自己还是…挺高兴的。
江牧亭的小屋就在十米开外,看来她来此聚餐会是常有的事。
江岭连拍拍左边一还没那么烂醉如泥的小伙的肩膀,往他杯中斟满酒液,微黄透明的液体在杯口来回摇晃,见对方豪爽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的目光追随着溅到衣上的滴滴酒液,问道:“想必,你们与副帮主的关系,是十分熟络的吧?”
这小伙愣了愣,酒劲上涌脸上红了半边,一时说不出话,又过了一会,待酒力稍褪,他才带着停顿,慢慢开了口:“难说…副帮主她…她不算常来,还是--还是算熟的吧,哈哈。”
他这话被一个背对着他们二人聊天的男人所捕捉到,男人挪动被庞大的身体掩盖下的木凳,把整个人转了过来--过程很艰难不想细讲,好赖床人士可自行想象一下自己每天早上自醒来到坐起身的过程,以方便体会精神。
他的声音传来比动作完成要早一步,浑厚而含了微微醉意的声音接上了小伙子的话:“你说你跟副帮主熟?鬼才他/妈知道你对熟什么定义哩,是不是?上回在路上见着个俊姑娘你都恬不知耻地对我们讲你跟她认识,对吧?”
小伙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是“本来就是”,就趴在桌面一动不动了。
看样子,是睡过去了。
江岭连示意男人讲下去,江牧亭为何住在距离此处不远之地,却与邻居不甚熟识,费解得很。
江牧亭,并不是一个清高,不愿与人亲近的人啊?
就听男子补充道:“副帮主吧,她很少从屋里出来,一般有人把三餐送到她屋里的,每次来的人也都好像不是同一个,总之,没说过话。”
江岭连:“那你可知道她向来在忙什么?”
男人别有深意地眄了他一眼,促狭地笑道:“帮主如此关心,有何居心,老实说来。”
江岭连老老实实地道:“不弄清这些,我会感觉很困扰来着。”
男人发出“哦”的短音,听来总觉意味深长,发人深省。
他道:“帮主为何不直接去问副帮主?以帮主这番姿色,帮主应是满怀自信才对。”
江岭连苦笑道:“不方便。”
男人便道:“怎么不方便,关心一下不可以吗?”他仿照江岭连拍小伙那样,凑过去在江岭连右肩上轻轻拍着,起身离开:“帮主不妨大胆一些。”
江岭连无法扭过头去看自己肩上是否有红印,强忍不适,敷衍地颔首,片刻,才夹起被自己冷落多时的菜。
还是不大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啊。
他甩甩头,像是想将无关的杂念尽数抛置,全心全意投入一顿来之不易的,有其他人参与共进的晚餐。
江岭连仰头灌下酒,一吞一咽,喉结滚落,再添一杯。
再喝。
他的手毫不可见地一抖,瞬间又调控完毕心情,夕阳在他面前缓缓西沉,看来有别样的磅礴。
他不常到这里,纵使空出时间,也不会为贪须臾盛景,大老远从自己住所跑来。碰上江牧亭的机会又是少之又少。他在午后散步至此方山坡,实属不易,且不为人知。又奇迹般遇到了平日大门不出的江牧亭,说是人品爆发自己都不信,谁人品爆发一爆两份?只有一种可能--
江牧亭在看到自己后特意跟了过来,并非路过。
周遭逐渐安静,可能是酒太醇,醉倒了一片,也空出了安谧的空间,任他揣摩江牧亭接近自己的意图。
欲争帮主之位?那她还给自己上什么药,没上药不是死得更早吗?
又或许她和孙临是恋爱关系前来警告自己要远离孙临?哦孙临那种颜…想想都辣眼睛。
除非江牧亭自己眼瞎,不然是不存在的。
来给帮主拍马屁的?这倒有可能,可谁都知道江岭连帮主之位是谁给他的,名存实亡的一职位,稀罕??
表白?那她最后跑什么?害羞?
又或者…想告诉他表白之外的事……?
还能是什么?
他困扰地侧了侧头,颈椎处发出一声脆响。
他是对江牧亭丝毫不起兴趣,也并不想管她的事。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他从一开始,就丧失了“对江牧亭有好感”这一技能。
但若是,这件事与自己有关系,并且依她所流露出的只言片语中来看,很可能是极为重要的,那么这事他就免不得要插一手了。
想到这里,他这才醒悟过来--帮主--这东西不是只看着好看,这名头带来的麻烦简直多到超乎你想象,更别提他本来堪称欧皇的他现在幸运值一减再减--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近几年他就增了一点身高,杀人的数量,好运啊爱情啊亲情啊尽是减减减--桃花运就算了,反正没一个是他看得上眼的。
江岭连眼见着没一个能说上话的,肚子也微微有了些饱胀之感,扔下一句“我先走了”之后起身,往左前方走去,他特意留了神去听有没有人搭理自己。
双耳试图从周围杂音中过滤出优美的声音,比如--
不舍的挽留的好客的道别声。
他故意将脚步放得极慢极慢,心中冒出一点希冀的火苗摇曳着,只要有一人来留他这火马上能被引向全身。
然而…他忍不住怀着希望回了头,只瞧见一堆尸山般的惊悚场景,他那点作为一帮之主的自尊自信立刻幻灭了--他在这里,还不如在窑子里来得受欢迎!
他挺拔的身躯看上去多了一分委靡,江岭连在山下只有被追捧,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失败过,没有!
这大概就是几个月后,他不惧情伤再度下山的原因吧,为了拾起并补好残缺的信心。
至于到了那时,慕隐与他能否打破隔阂,感情走向哪般,这便是另一回事了。
江岭连深受来自群众无意识的打击,连平日他喜爱吹口哨这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径直往一个方向走去。又不知江牧亭回来了没,不告而别本就蹊跷,现在若是…罢了,他就想问问她没说完的话,仅此而已。
其他的,他无法也无心打听。
江岭连不喜插足他人生活,就如同反感对自己私事指手划脚的人。退一万步说话,哪天他真的愿意别人共同参与自己的生活,那个人必然不会是江牧亭。
江岭连不喜欢她,就是这么直白明了。
而且,一开始就对一个人抱着抗拒心理的话,那人的善举会随之大打折扣。
不论江牧亭做什么,都不及将她接到现代,去h国整个容换张脸来得实在有效。
江岭连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江牧亭住所门外,食指略略屈起,在木门上蹉跎着上下来回移动,终于还是拿起,放下,叩响了门。
“咚咚--”
没人搭理?
反正他也是要进去的。
他推开了门。
他在进餐时无暇顾及是否有人走入斜对面的房内,对屋内的状况是一无所知,毫无心理准备,因此也不会在推开门后大惊失色。
屋里有四五个人,看样子有点眼熟,但都差不多,江岭连在震惊后没想出他们是谁,于是向其中一个看着像是领头者的人发问道:“你们…??”
至于他怎么看出这人是领头的,这群弱智在他进门时纷纷转过头去瞧那人,不带掩饰的。
那人被队友无意中卖了,只好无奈道:“帮主可是要问我们在做什么?”
江岭连无言地凝视着满地狼藉,但也只是桌子和床被反复移动留下的痕迹,江牧亭实在没有东西让他们翻。
他们在找…东西?跟孙临有关的?
他半眯起双目,答非所问地道:“谁让你们来的?还是--”他夹着冷意的笑眸缓缓扫过他们每一个人,“谁给你们的勇气来的?”
一阵久之又久的尴尬沉默在空气里酝酿。“没人说?那好,”他勾起嘴角,欢快地道:“方便说一下目的吗?”
这回那群人有反应了,那领头的不假思索:“不方便。”
江岭连的笑意凝固在嘴角,几乎目瞪口呆。
他简直要跪服在这位大佬的耿直下了。
江岭连扯了扯嘴,扮出副爱笑不笑高深莫测的样。他轻笑道:“不方便?是吗?”
那群人忙不迭点头。
他的手扣在剑鞘上:“…哦。”
一人崩溃道:“你问过我们方不方便的!”
被这么个人反驳当真是颜面扫地,从而也从侧面证实了闻风帮危在旦夕。
江岭连怀着幼儿园老师的博爱精神,将不满怒气尽数压下,笑吟吟道:“你不知道这句‘方便xxxx’从古到今的回答只有‘方便’一个吗?因为这就是句场面话,拜托请你听清楚了,谁征求你意见了?还有…帮主就这点地位?还容许你们拒绝了?
那人再迟钝也绝对能察觉出江岭连的怒火了,忙道:“属下不敢。”一掀袍子就跪了下去。
后面数人互相看着,大眼瞪小眼,才你推我挤地跪成了一团,不,一滩。
江岭连冷脸抱臂,也不劝,只凉凉说了句:“你们这么多人跪,是想让你们帮主折几年寿命啊。”
他咬重了“帮主”二字的读音。
最前面的人越发不敢抬起头来,磕在地面的膝盖一下一下地抽着。
江岭连:“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不体恤帮里人呢。”他为了威慑住这几人,“唰”的一声抽出长剑,剑尖抵在鞋前地上,细辨就能连剑锋嗡嗡的抖动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可见他使剑的劲是出奇的大的。
“交待清楚一点,你们来做什么?”
那群跪着的人权衡着利弊,又站了起来。只是腿仍不住打颤。
江岭连笑着道:“想好了再回答,不急。不急。”
他不着急,火烧眉毛的就另有其人了。
其中一人从集体帕金森中首先痊愈,可能是被吓得抖都不会抖了。
他深深吸气,出气,吸气,出气……
江岭连和蔼地问道:“需要我帮你顺顺气吗?”
那人没能顺利吸完气,被这句话一搅,打起了嗝。
他打着嗝断断续续道:“嗝…副帮主让嗝,让我们来拿东嗝,东西。”
江岭连神色晦暗:“当真?”
谁有事没事让别人来自家拿东西愿意给翻成狗窝的?那人眼见着又开始打嗝,他只好作罢,转身对其他人道:“既然如此,想必各位知道副帮主在哪罢?带我过去。”
有个个子略显矮小的挣扎着上前一步,像是要阻止他。然而他旁边两人一见他动作,就齐齐伸手将他拦住,左边那人顿了顿,迎着江岭连审视的目光,道:“他不知轻重,帮主请见谅。”
江岭连扫过那人欲言又止的神情,蹙起眉头,道:“不就是一句话么?我不生气,说吧。”
那人一侧身避开俩人的桎梏,道:“确是副帮主同意让我们来的。”
要去捂他嘴的人都愣住了,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先前抓住他右手的那人悻悻道:“这话就直说呗,还要靠近帮主,以为你要对帮主欲行不轨呢。”
江岭连眸光微动,他扶着门框走到门前,一手搭上前额,道:“同意了?那,带我去见她吧。我有事同她商量。”
很快的,那位领头人走了出来,也顾不上收拾如同被人打家劫舍过的副帮主住所,一群人轰轰荡荡地走了。
江岭连不紧不慢的走着,暗自奇怪道:“怎么往我房子去了??”
他眼见着离自己家越来越近,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你们……”
你们是不是走错了?
他来不及说完,便看见领路人站在距离他家十米开外的一间小屋门口,敲了敲门。
“咚――咚咚。”
极其富有节奏感。
江岭连仍是纳闷自己家门边的废弃小屋怎么还有人了,就见门缓缓地打开,江牧亭显得有点苍白的脸上挂着笑意。
她把目光投向江岭连:“怎么现在才来?”
她微笑道:“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