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位年纪不大就搞起了间谍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的掌柜的目光追随着三人走上楼道,蔚忱才轻出一口长气,道:"靠,连个跟我素昧平生的人都要来向你打报告,再这样下去我会得被迫害幻想症的。到时候精神出了问题,你们可要小心点啊。"
萧寂没能领会他的笑话精神,不接他的话茬,顾自道:"你怎会觉得,我不见他会更好?"
蔚忱耸耸肩:"没这回事。单纯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而已。"
正说着,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无奈地道:"是我自作主张,让你们少了卿卿我我的机会,都怪我,不要提了好吗——"
萧寂于是皱了皱眉,不再对他说什么,只在进门的时候略略转了一下头。或许称不上"转"的地步,仅仅是下意识的一种行为,仅有脖颈稍微地动了一下而已。即便如此,蔚忱也仍是看出了他的目光所在。
柳清郁的房门紧紧关着。
萧寂点上了蜡烛,叫了些饭菜,眼睛扫过房间落了点灰的床铺上,未置一词。之后他直接忽视阿洛,对着蔚忱开了口。
蔚忱甚至还没找到能坐的地方,这就猝不及防地开始了。
听闻此话,江岭连的神情霎时空白了,他的手反复在衣服上绞着,有点不确定地道:"你莫非你知道?"
孙临看他这一幅养在深闺人未识的模样,内心升起对土匪帮未来隐隐的担忧。然而他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富有母爱的情绪,颇有耐心地道:"自然如此。若帮主有意,我们还可到避人耳目的地方好好谈谈——所有你想知道的皆可,"他瞧出了江岭连面上的动摇,笑道,"不知帮主意下如何?"
江岭连正值意气风发少年时,被撑作"帮主"十分受用,他恰恰又是不会拒绝人的性子,邻里的淳朴实在风气长养他,触目皆是朝露般的清透,从未防备过他人。戒备之意完全被他卸下,无异于赤/裸裸地任对方鱼肉。
他的语调不由自主地变快,似乎在艰难地维持最后一丝能自控的理智:"我为何要去?!"此话一出,他就算完全落到对方为他铺好的陷阱里了。
孙临笑眯眯地道:"帮主为何要去?全凭帮主自个定夺,帮主若是决定了要走,要走的缘由,自然是自己最晓得了,哪用我们置喙,是吧?"他热切地道,望着那群黑衣人的眸却没有半点温度。
黑衣人也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孙临咬牙切齿:"真是操了谢泽这个王八龟子了,弄这些死人来跟着老子,蘑菇都比他们感情丰富。"
江岭连:"???"
孙临变脸变得挺快,春和景明地冲他一笑:"向来有自说自话的毛病,见笑了。"
江岭连:""没见过人对自己这样反复地又怒又笑的。
斟酌数久,他道:"有什么条件一并说来吧。"
孙临假笑:"哪有什么条件——"他见江岭连一脸不信,才知自己把这人的智商估得太低了。他想想大概觉得就算对方不答应自己也能把他绑走,就顺道一并托出:"无甚大事,不过想请帮主回帮主持。"
这叫没大事?
江岭连深感对方对于"大事"两个字一定有什么不得了的误会。胡乱想着,不知为何就应了一声,可能是对现生活平淡的不甘,也可能只是来得比较晚的逆反心理出来作祟。
怀揣着年少轻狂的星辰大海,便随性地交代了一辈子的话题。孙临一见他应下了,立刻起身告退,生怕他反悔一般一阵风似的走了。
江岭连目送他们离去,有点小惆怅。
几人轰轰烈烈地离开后,江岭连便打理起衣物,向江父道清了缘由。
江父见他去意已决,不再多做无谓的挽留,只是绽开一个褶皱横生的勉强的笑,道:"做了大官可不要忘了我这个老头啊。"
或许在他的认知中,"帮主"这个土匪头的雅称已是位高权重了。他终究是老了,没有力气留住亲手养大的儿子,没有胆识说出心中愈发刺眼的阴影——哪怕后来的无数个事实证明,他的忧与爱,皆是有道理的。
但他没有说。他沉重地低喘了一声,吸了口冷凉的空气,好像要把快要掉下来的眼泪憋回去,浑浊的眼球由于死死地瞪大着而狰狞地泛着血丝,沟壑丛生的手背以及裸露在衣衫外部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细不可见地发颤。
江岭连忍不住道:"爹。"
他静默地停下,凝伫于门边,似乎要让江岭连在他的背影里永远地反侧难眠,但他再没有出声。
这也是江岭连,最后一次以这种方式与他道别。他此后未再听过江岭连如此唤他,这般的饱含忧思与眷恋地唤他。
以至于七年后死于他自以为的儿子的刀下时的最后一个念头,并非"当初不该放他走"或是恨意更甚的"让他被狼群叼走",而是一句突如其来得让他自己都不禁愕然的一句话——
儿啊,你终于肯回来了。
随后气绝于前腹被洞穿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已然不受使唤,却仍想着认真写一回他的名字。
可他这些年再恨江岭连的草菅人命,也未尝想过以此为介与他一刀两清,他应是做梦也不曾想到过那地上的血字会被有心人当作指证江岭连的证据之一。
那不过是一个父亲在大限将至时对迷途儿子的呼唤,像母亲唤儿女回家一样稀松平常。
然而如今,这些事已经伴着累累白骨,与老人未竟的心愿,被埋于数尺黄土之下,从来不为人知,也是再不可寻了。
翌日,天将破晓之时,便见一个身着白衣之人从江家出来,负着一支长剑与为数不多的家当,来到村口与孙临一行人碰头。
孙临大概是夜不归宿的类型,比江岭连早起还神采奕奕的,见到江岭连后一摆手让那群黑衣人跟上,眉开眼笑道:"辛苦帮主了。"亦步亦趋地走在江岭连身旁。
江岭连人高腿长步伐大,一时没听清他讲的什么:"啊?"
孙临心头一哽,故作镇定道:"无事。"
江岭连打量他几眼:"哦。"迈开长腿接着走,尽管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但看孙临选的这条路没有岔路,他也乐得走在前面。被人叫几句"帮主",不拿出点土匪头头的气魄来怎么行。
殊不知他一个纯属耍帅没个屁用的行为让孙临小小地震惊了一下,继而又开始担忧,觉得此人真是有想法,还没回帮就要给他们几个下马威,心思太重,怎么才能让他乖乖听他的话做个傀儡帮主,这是个问题。
这就是孙临的认知问题了,且不论江岭连后来心思是否真的重得跟铅球似的,但是至少现在他还是个被人卖了还能帮着数钱的二缺,孙临显然是杞人忧天的先行典范。
他约是想让自己好妈妈的形象更丰满更深入人心一点,安慰自己今后有的是时间算账,乐呵呵地道:"前面有个集市,帮主可要先歇着,让小的们去买些吃食,属下将些情况先向您交待清楚,您看如何?"他深知江岭连必然会在此向他问清此去可有的凶险,距出发不过三里之遥远,若是在此有后悔之意,事情还有回旋的地步。
他抢先将一切挑明,还可在对方心中落下个诚实无欺的光辉形象。尽管这孙临此时算盘打得挺精,可直到他死时他也没能将这笔账结清,真谓人生第二大憾事。
第一大憾事是为报谢泽知遇之恩去寻江岭连,六年后才惊觉他原来早早就为自己挖了一个倾尽一生也无法逃脱的坑,一直待着另一场灾难来将他摧毁进黑暗的深渊。
江岭连吃了一惊,面上神情折射出来的内心一览无余。
他道:"就这样吧。"江岭连定定神,稍微放慢了脚步,由着孙临带着他走,不知又过了多久,眼前才现出一片熙熙攘攘。
有情窦初开的少女好奇地矫首以盼,夹杂着羞怯的目光毫不畏身旁黑衣人的低气压,探视灯般纷纷向他扫来,可见江岭连后援会在此时已有了早期的规模。
那时的江岭连最多也只是被一两个女孩子偷窥过,哪里像这里这么奔放。于是他加快了脚步,急急对孙临道:"快点快点快快。"
孙临半调侃地回道:"想来江帮主的桃花运甚为旺盛啊,属下都要眼红了。"连姓都叫上了,摆明了就是要甩手当掌柜,纯看热闹还免费送个起哄。
经不起江岭连的一再催促,他才不情不愿地转了个弯,麻溜地遛进一条巷子里。
江岭连刚要咋舌于此人为了偷溜练就的身手,他身后的黑衣人也一个个都跟着飞速上前,最后一个轻轻把江岭连一扯,他立马感觉自己上天了。江岭连的眼前呼啦呼啦地转过许多东西,又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他才被人放下靠在椅背上,紧张地环顾四周——如果每一次这些人都能救他于水深火热中,他还是愿意去当一下那个听起来牛逼哄哄的帮主的。
这里应该是个茶楼,不不不,充其量应只是个茶摊子,而具体位置,也应是在与有刚才那些狂热的姑娘们的街道仅仅一排楼房之隔的邻街罢了。不过伸个腰打个哈欠的功夫,还能远到哪里去?再一鸣惊人也不会非人类得坐地日行八万里吧。
只见孙临在他眼前神清气爽地坐下,端了碗茶汤放在他面前,气定神闲得好像刚才那个跑得比谁都快的人不是他一样。
江岭连暗暗给他贴上了"不可信"的标签,屈尊降贵地给了他面子,一碗茶汤便见了底。
孙临殷勤地要帮他再盛上一碗,他拒绝了。孙临到此时还不知自己精心伪装下的本质已被洞穿,又一挥手让黑衣人赶紧滚干净,就听江岭连不耐地敲敲桌子,在人声嘈杂的破摊子里道:"有什么知道的都说了吧。"
孙临警惕地往四下望去,见没人注意,给自己也倒了碗汤,舔了舔嘴角道:"不如先从这赵宋的局势说起吧——"
他没头没尾地感叹了一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变天了。赵挺之这个老蠢蛋,我看他也活不长了,不然早叫人料理了。"他语气里若有若无的森寒让江岭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也只是一瞬。
一息过后,孙临又恢复了正常的招财猫的笑容,道:"宋徽宗开始清算元祐党人了,你知道吧?"
江岭连刚想回句不知道,孙临便再度说道:"前些日子赐死了好几人,这你也知道吧?"
语毕便看见江岭连一脸迷茫地瞪着他,脱口而出:"啊?"
孙临:"算了。"
江岭连理直气壮:"知道的话我跟着你自找麻烦做什么?"
孙临:"好好好你最大,我给你解释下情况,"他顿了顿,谄笑着加了两个字,"帮主。"
江岭连:"哼。"
孙临将碗投入碗篮中,双手交叉放在桌面,轻轻地道:"王安石时期的变法你可知道?当时便有了'新党','旧党'之分,旧党由于在元祐年间被皇上大批起用,故又称'元祐党人'。”
“本只是些政见上的不同处,新党激进,旧党保守,后来由于牵及到双方的根本利益,于是逐渐演变为一场权力的勾心斗角。当今圣上本是中间立场,近来不知为何维护起新党,趁所有人皆懈怠之机开始清理元祐人。这不,京城里的第一把火烧起来了。朝中半数高危人群又要哭爹喊娘了,等着看吧。"他一牵嘴角,眼里闪过寒光泠泠。
江岭连不禁问道:"都有谁死了?"
孙临看了他一眼,斜眼看向幕蓬半遮的摊口处,人们一个个不紧不慢地走过,惬意得根本没意识到不远的东京府里又有一次大规模换血。
他轻蔑地扬起嘴角,冷冷道:"比如——蔚无妄。"
萧寂突然就停住了话头,冷眼瞥向阿洛,后者正气得全身发抖,声线颤个不停:"别说了——我让你别说了!"声调猛然变得尖利起来,似乎要把人的鼓膜划破一般。
萧瑟面不改色,不理近乎崩溃的阿洛,淡声道:"我们接着——"阿洛突兀地又发出了一声痛至心扉的哭声,扑过去掐住萧寂的喉口。
萧寂垂眼,没有去拿他的手,道:"这样觉得好些了吗?"
阿洛力气根本就使不上,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手无力地掉下,跪倒在不甚干净的地面,赤红的眼里空若无物。
蔚忱也被吓住了,小心翼翼地开口:"没事吧?"
阿洛的眼中蓦然闯进酷似蔚无妄的身影,又毫无征兆地暴怒,哭吼着,悲鸣着,呜咽着,引以《嫌/疑人x的献身》中的一句人物描写能完美地概括他此时的模样——他仿佛在呕出他的灵魂。
萧寂不打算作多理会,从阿洛身旁挪开几步。正待开口,就听见阿洛用一种强作镇定的声音道:"你知道他们怎么对他的吗?"
他向蔚忱逼近了一步,直视着他的双眼道,"宋徽宗把部分元祐人交与蔡京处置,赋予他们生杀大权。那年我八岁,我几日前得到蔚忱的信说一切安好,在季家几个随从的陪同下上了国都。本以为到了汴京那日距收信时已去了好些日子,可真是世事难料,"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一入城,便听人们沸沸扬扬地传着有人叛国,我还"他的声音碎得乱七八糟,扎在人心上让人分外难过。
后来他百无聊赖地跟了过去,看见囚车里吊着一个人的身体,他还疑惑此人是否还能活着,他身边的随从立刻焦急地交头接耳起来,其中一个捂住他的双眼,可他还是从手指间隙中清楚地看到了蔚无妄的尸身。
他依旧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略微有些疑虑——无妄哥哥怎么都不转过来看他呢?
也不知蔚无妄在往来络绎的街道上被人如此展示尸身展示了多久,突然听一个细嗓门的高声叫道:"传蔡太师令——"
人群刹那间喧哗起来,他模糊地听到“做得好”几字在他耳边一划而过。
他旁边一人猝然一惊,很快便反应过来,眸中含着的震惊与愤恨使阿洛至今记忆犹新。他眼疾手快地伸手捂住阿洛的耳朵。
阿洛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隔着围了几层的人群望向街道中央,便见一路押送蔚无妄的几个侍卫自车中取出些木条,丝毫不留情面地抽在蔚无妄身上。
阿洛的指尖差点把禁锢着他的随从的小臂戳出血来,心里焦急地想:"为什么无妄你被打了还不觉得痛呢?为什么你觉得痛了不喊出来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蔚无妄安静地遭受着刑罚,头发沾着嘴角的一抹暗红随着施罚者的鞭打而飞扬在空中,发带早就脱离发根虚虚地垂下,而今也无人去为他整理。
阿洛不禁瞪大了双眼,瞳孔微微发颤,一场没来由的恐慌在他心里肆虐,投下一片凄怆的黯然。
等到蔚无妄的尸身送离此地,看热闹的人开始走动,他才如梦初醒般,问道:"无妄要去哪?"
抱着他的随从的身体开始抽动,温热液体漫入阿洛颈部,阿洛还是懵懂,追问了一句:"你说啊——他要到哪?"
背上湿意更甚,两行泪水纷沓而至,悄然无声地掉落。
阿洛自那时起就隐约地知道,他的无妄哥哥,那个会在三九寒冬五更时偷偷带他遛出季府的人,他是再也见不着了。
再大了一点之后,又从下人嘴中套出话来,说了一句让阿洛难以忘却的话。
"他说"
阿洛静静地看着蔚忱的鞋,目光涣散开来,"他说,无妄被人鞭/尸了。"
蔚忱被震了半晌,久久凝视着阿洛的身型,轻声重复了一遍,似乎那样才能消去内心的震惊:"鞭/尸?!"
萧寂的眼睫悲哀地低垂,他拈起一块肉饼,不费半丝力气地将它捏成齑粉,直直对着蔚忱:"如你所想那般。"
"事情就是如此,"孙临面无表情地道,身子往前探向江岭连倾去,他的眼瞳里开始跳跃着兴奋的光芒,"事情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