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更迭有序,故人去留无常。
故而有言道:"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
恍惚间有靡靡之音传来,盘旋在风暖柔媚的汴梁夜空。
蔚忱被那乐声乱了心神,竟是愣愣地不发一言。
歌女的手下悄然流过一阵潺潺水声,然而她再唱的什么,蔚忱全然是听不见了。
一旁有位看似为纨绔子弟的人揽过两三名烟花女不知去了何处,隐约有喧嚣之声透过横无际涯天穹辗转传到他的耳中。
蔚忱若有所思,敛眸黯然,心道:"黄梁梦醒,曲终人将散。"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他们终是会分道扬镳。
命运的偶然碰撞迫使他们始于交集,自无奈卒于殊途。
季言秋眼睑不由得一跳,掠过他异常神色,虽明面上不点破,心下却是一片澄然。
他出声打断未绝弦音,淡淡道:"换个曲子罢。"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女并未对他突如其来的无礼计较些什么,小作思虑,指法换为一组翩然扫弦,如同初春飘浮的柳絮般轻柔——或说是情郎浅尝辄止的细吻。她低低吟哦道,眼角点染上丝丝愁绪。
老鸨闻曲不知被勾起多少前缘过往,神色凄凄,颤声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她略略泛着哑音的嗓沾染了好些湿意,缥渺的乡思猝然一涌而上,在心底划过一道殷红如血的泪痕,不觉间泪已湿了眼眶。
"我去拿几壶酒来,算是赠与几位的。"她欲盖弥彰地匆匆走开,连季言秋的婉拒都没听见,不曾察觉自己话语里表露的哀恸。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歌女仿佛未发觉气氛异样,仍是自顾自道。
季言秋清冷神色一顿,见蔚忱依旧不语,执着的瓷杯在桌上轻扣三两下,蔚忱身子猛地一晃似是刚被惊醒,恍然间回过神来,向着另外几人歉疚地一哂。
不等有人发话,那老鸨已然取了酒出来,道:"一生能有几人似二位这般不过萍水相逢而共把酒临风的人?想来无非寥寥几人矣。既有此分,先敬各位一杯。"
"小酌两杯也不错,"蔚忱未作无谓的劝阻,尽是淡笑着看对方为自己斟满,才不紧不慢道,"若说有缘,那亦是命中注定,无关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一言以蔽之,便是一眼万年。"
蔚忱忍着不去注意季言秋表情何如,低低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他悄声和着歌女乐声,脸上竟有了几分潮意。
季言秋沉默数久,向他晃了晃手中杯子,颔首接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歌女指尖微颤,滑落出一串如泣弦音:"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老鸨眼角琢出一丝惨淡笑纹,仰头饮尽杯中余酒。
蔚忱举杯对着无尽月色,摇曳灯辉,天光上下,影影绰绰,尽收入眸中:"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
季言秋神色莫测,看不出饮酒新添的醉意几分。他缓缓叹出一声,涩然道:"何似在人间。"
不过是区区两年后,蔚忱遥遥望着远处金銮飞殿的皇宫,神色悲凉,如同目睹一场空自盛大的海市蜃楼,硝烟散尽才发觉夜夜笙歌无非是镜中花,浮于奢靡之上自欺欺人的繁华假相罢了。
那时,他隐约忆起的,竟还是当年与三人把酒共欢的长夜。
那歌女不愿提及姓氏,单唤"萤"一字,祖上的人在契丹人入关时惨遭血洗,尚且逃脱噩梦的几支旁系族人近几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偌大家族如今只剩她一人苦苦支持,苟延残喘。
这老鸨称自己名唤"青意",亦不知其姓氏,当年北上国都时与家人失散,多年辗转寻找,终无所得。
青意缓缓开口道:"不知公子二人为何而来?既相识一场也不知有何帮得上的,倒不如说与我听听。"
季言秋在一瞬之间心中掠过无数念头,最终却只看向蔚忱,道:"你可还有听见那乐声。''
蔚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刹那的迟疑,猜测季言秋或许有什么事不可在他面前提起,便无深究,顺着他的话道:"打自进了这里,那声音就越发虚无了,已是什么都听不着了。”
"那阿萤?"青意低低唤了她一声,在了无杂音的四下寂然中显得有些突兀,"可不妨将'将进酒'弹与二位公子一听。''
萤姑娘没有按她所说去做,她的纤指摩挲着细弦,片刻后才轻叹着道:"二位可知李太白是于哪般心境下而作此诗"
季言秋稍稍倾耳:"愿闻其详。"
蔚忱斟酌着道:"莫不是表现其奔放豪迈之态。''
萤抿嘴莞尔道:"似是而非。李太白正值失意之年,明知朝廷之黑暗,有心反抗却无力去做,只抱酒消愁罢。凭酒劲沉溺其中,才会有片刻忘却愁绪的时候。警戒后人须得行乐,'莫待无花空折枝'。"
语毕,她拨弦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蔚忱与季言秋深深对视一眼,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答复——并不是那首引着他们来到这里的歌。蔚忱的眸色不觉黯了黯。
萤却不曾察觉异样,仍是未作停歇,往下唱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何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季言秋听闻曲中所唱,别有深意地看向蔚忱所在方位。
蔚忱却没望过来,眸子低垂凝视着地面。
季言秋朝着两位姑娘淡笑道:"尽道李白所作此诗是为消极,依我愚见则不若此,"他以指关节敲敲桌面,"此中所言之事,何人不曾向往。"
抛弃身前身后事,但愿长醉不复醒。
季言秋波澜不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异色:"为何不趁犹醉未醒,贪片刻欢偌"
"公子之见,听之虽觉新颖,却又令人不胜唏嘘——"清意的衣袂扫过瓷制器皿一阵清脆作响,她微微抬手接过刚上不久的一盘小菜,道,"——这朝廷,原已败落到如此地步了吗?"
“莫谈国事。”蔚忱见空气在一瞬之间凝固了,忙忙打断道。
萤冷笑一声,道:“重文弃武本就是个极其荒诞的人国策,如今蔡京权倾朝野,这大宋江山已是倒了半边罢。”
她似乎被触到了痛处,手腕处无事于补地细微地颤栗着。
季言秋一反常态未有及时应声,蔚忱忽见他厉声道:“若是姑娘想用这种方式引我愤懑出言“诽谤”朝廷,未免也太过于儿戏了些。”
萤却已平静了下来,为自己倒了酒,淡淡道:“公子怎么糊涂了呢?”
她见季言秋面色稍作缓和,不免微微提起一边嘴角,道:“不过是想试试公子的立场罢了。”
“姑娘倒不妨一说何出此言?”蔚忱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中瓷器,脸色不大好看。
萤还没来得及开口,许久不出声的青意低声道:“若公子是蔡京那边的人,大不会有此举止,顶多面不改色地扯两句,回头再向你主子通声消息――”
“――至若二人真为蔡京手下,以我与萤的背景远远无法与蔡京叫板,不如放手一搏,只当二位是我们这边的便是。”
蔚忱向季言秋摇了摇头。
如果青意二人是蔡京手下,方才他们问话时必然有人暗中护着二人以防不测——谁都不会觉得烟花场的姑娘有能与男子肉搏之力。蔚忱看见萤说话时衣袖晃了一下,猜想那应是她握紧了匕首生怕事变。但她片刻的紧张在季言秋的话出口就卸了下来,而那时倒酒是为了掩饰她的动作。因此可见萤对他们的警惕仅在未确定他们二人立场时。故哪怕有人窃听,两个姑娘也是不知的。
见季言秋朝他颔首,他便接着道:“两位姑娘怎么会认为我们会这样就信了?”
青意冷冷道:“那是要如何证明?”
蔚忱趁她说话时用手指蘸了蘸酒,在桌上写道:“隔墙有耳。”
他朗声道:“你我心知肚明,何来证明一说?倒是显得虚伪了。”
季言秋一把推开椅子,蔚忱微微笑道:“既是如此,我们就不讨嫌了。先行一步。”
季言秋一本正经地配合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青意起身带过一阵冷冽风声:“实是小店招待不周。”
窗外似有人影闪过,迅速没入黑暗,引凤拂夜飒飒好一阵响。
青意有些急惶,匆匆忙忙道:“你――”
季言秋将她按住,沉声道:“别动。”
他无声道:“假相。”
青意看懂了他的唇语,见他继续装模作样道:“你不会以为这种水平的偷袭就能杀得了我吧。”
青意了然,装出一副暗杀未遂的样子干笑了一声:“公子好身手。”
蔚忱负手走到门槛边倚在阴刻牡丹的木门边,状似不耐烦地踢了踢门,道:“走不走?留她一命也无大威胁。”
季言秋快速在桌上写道:“若有人问起万万不可说与我有所联系。”
他留下字迹示意对方小心,又道:“走了,看了碍眼。”
蔚忱迫不及待地跨出门槛,望向若泼墨绘制的起伏群山,听闻屋内琵琶声又起。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才是将二人引来此的乐声。
蔚忱无言屏息以听,季言秋倚门而立,静静端详着他。
不知为何,蔚忱踟蹰在那许久,眼泪竟是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