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家人就算了,好好的陛下又为什么老是跟他一个小孩子过不去?隔三差五的便要拉上阿姊来捉弄他一番,仿佛欺负小孩子十分有趣一样,无乐是敢怒不敢言。不过唯一的好处就是阿娇姊姊看他的眼神终于带上了温度,那是属于家人的认可。
刘彻即位不久,膝下犹空,他又是王太后最小的孩子。从没见过小婴儿的他看到和自己关系很近的无乐难免有些好奇,无乐平日又根本不怕他,逗他也不会哭,所以他来的就更勤快了。在众人看来,这无疑又证明了窦太主一家的荣宠。一时阿谀奉承之流络绎不绝,把窦太主烦的直接闭门谢客了。
无乐总算知道自己一直以来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他了解自己的母亲,也知道阿母并非是个多么淡泊的性子,相反,她权力欲极盛,可是如今这样的机会,她坐得住不说,竟然还能毫无留恋地舍弃?这全然不符合常理啊。
无乐试探地问过她,得到的却是他意料之外的回答:“你阿姊还在家时,便千叮万嘱让我一定不要贪权纵欲、恃宠生娇,她在宫中那般不容易,我又岂会拖她后腿?阿娇说过,我也知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们家的权势如今已经到了极致,一个不小心便是杀身之祸。既然明白,我又怎会去犯呢?反正我还有你,也不算寂寞。”
说完她自己先摇了摇头:“瞧我,跟你说这个做甚么,你才多大,又怎会听得明白?”
窦太主随口一说,无乐却并非幼童,自然是听得懂的。然而就是听明白了才更觉得匪夷所思。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绝非良善可欺之辈,这可与他阿姊素日的形象全然不符啊。
陈阿娇何许人也?整个长安差不多能给出相同的答案来:出身高贵的天之娇女,无需他人点缀,她就是长安城最绚丽的一道风景。但是如此爽直得几乎可以一眼望尽的女子,居然也会有如此深沉的心思?还是,她从头到尾都是装的呢?
无乐这厢对陈阿娇的身份有了怀疑,那陈阿娇呢?她早就怀疑自己这个弟弟的身份了,毕竟上一世,她的阿母可从来没有再给她添个弟弟。
没错,上一世。陈阿娇觉得或许真的是老天垂怜,方才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前世的她因为施行巫蛊被废入长门宫,虽说少不了他人的教唆挑拨,可也算是她自己自作自受,她认。母亲虽说有些贪权骄横,可毕竟是有从龙之功在的,想必可以善终,也能庇护陈家老小平淡度日,她还有什么不满的呢?当年的陈阿娇,就这么低下了自己永远昂着的头,放下了自己的尊严,打算在长门宫里忏悔自己的一生,只要自己的家人能够平安就够了。
可是刘彻就连她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都不曾满足!呵,也是她蠢,竟忘了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别人恐怕还笑过她,瞧啊,陈阿娇当初何等骄纵何等荣宠,如今不也落了个被废长门的下场么?她的失势,卫子夫的得意,阿谀奉承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抉择了。
她在长门宫里呆着,全然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谋划如何让陈家栽个大跟头,又是如何在刘彻耳边不动声色地挑拨离间。
刘彻是什么人?少年天子,偏偏受制于祖母,不能亲政,一朝大权在手,他自然不愿去想当初受制于人的日子,如今有人在他耳边一遍遍说他当初即位都是窦太主的功劳,若非窦太主,如今的江山是谁来坐还未可知,他如何能忍?虽说若此时动了窦太主,恐怕会被人说自己卸磨杀驴,但并不妨碍他先给她记上一笔,留待日后清算。
果不其然,瞧出了刘彻的打算,自然有人上赶着递上梯子。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刚刚去世,还未除服,大哥就和二哥争起了家产,还犯了“奸”罪,不孝不悌,按律当死,等她知道的时候,已经传来了大哥自杀的消息。可刚过不久,二哥又被指证同样犯了“奸”罪,同样自杀身亡,封户国除。呵,她半个字都不信,若说大哥二哥会有摩擦她不奇怪,可若说兄弟二人争产,她不信这里面没有有心人的挑拨。毕竟他们两个不和已久,想要对付他们的人绝不会放过这种明摆着的矛盾。
但是孝期奸淫?她半个字都不信!她了解自己的兄长,大哥二哥虽然才智平庸,但也绝对没胆子做出这种事来。何况大哥已经因此而死,二哥就算再蠢,会犯同样的错么?这幕后之人连个罪名都不愿意想了,还是说她就是为了告诉自己如今陈氏族人的命运尽在她掌握之中?
当初母亲给二哥定下了和隆虑公主的亲事,为的就是维护陈氏的荣光,可如今看来不仅荣光不在,恐怕连性命都是堪忧。就算二哥的儿子昭平君又娶了刘彻的女儿夷安公主,也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陈阿娇又想起她临死之前的场景。
“翁主,不好了!”
“说罢,又怎么了?”
“婢子听到,昭平君被陛下下令处死了!”
阿娇本来就咳的厉害,听闻噩耗直接一口血咳将出来:“不可能,隆虑上缴千斤黄金给刘彻,刘彻也答应了饶昭平一命的。”
“可是,陛下又说,法令先帝所造,不能因为隆虑公主的缘故就破坏了先帝之法,因此处死昭平君以正……”
“法纪”二字还未出口,陈阿娇就撑不住了,咳个不止不说,嘴角还不住地沁出血来。偏偏咬着牙不肯倒下,恨恨道:“刘彻,刘彻!”
陈阿娇最后瞧见的,就是婢子惊慌失措的脸了,她想,这样也好,她见证了陈氏所有人的死亡,如今到了地下,她们就可以一家团聚了……
“娘娘,娘娘!”听得婢女呼喊,陈阿娇回过神来,方才瞧见自己泪已满襟,她拭了泪,轻描淡写地训了婢子一句“慌甚么”,心里却惘然若失,是啊,她如今是皇后娘娘,翁主只是她的曾经,也只能是她的曾经,而她,绝对不会让“曾经”再度上演,绝不。
“改天让母亲带着阿乐来看看我罢,许久未曾见过,倒有些想念了。”陈阿娇拿定主意,她不允许自己的计划出现任何的变数。
婢子舒了口气,原来娘娘是想家了,她麻利地应承下来:“婢子这就去。不过,娘娘为何不直接去府上瞧瞧小公子呢?就像之前陛下与您那样。”
陈阿娇敛眉:“宫中妃嫔想要见家人一面都是要宣召的,我身为皇后自当以身作则,如何能带头破坏法令规矩?”
婢子慌忙请罪,阿娇方才放她去了。
馆陶大长公主行事一向都是爽利的,一听说女儿思念家人,想要见见小儿子,她二话不说就带着无乐进宫了。
阿娇未说几句话便将窦太主支去了长信宫见窦太后,留下她和无乐两人。她让婢子在门口守着,然后瞧着抱在她怀里的无乐,端详半晌,问道:“你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