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急火燎地赶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进了秋白城,这里不比让凉城那般繁华,也不比锦水城那般灵动,是一座虽小却清雅的边城,我们照例随意挑了间客店落脚,这次特意要了两间房,吩咐掌柜的送三只装满温水的新浴桶。连日来的水路让我觉得浑身筋骨都浮在身体里般难受,好好泡一泡解解乏,那孩子虽是个半大的男娃,但总归男女有别,并不适合由我照顾他沐浴,也只能麻烦叔父了。
均匀的敲门声唤醒在浴桶中昏昏欲睡的我,略收拾好打开门,叔父正倚在门侧,弯着条腿,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头发已半干,随意披散着,有一两撮略湿的粘在他修长的脖颈上,配上他那张慵懒的脸,颇有些浪荡公子的浪荡味儿,我干咳几声,揶揄道:“蓝公子的身子骨比从前硬朗多了,这么冷的天在外头都快站成一幅画了,与暮春醉的时候真是判若两人呢。”他笑着进屋。
“我看那孩子实在瘦弱,应是许久不曾好好吃东西,便让掌柜的煮了些粥,现下他已吃饱睡下了。”叔父用干布替我将头发仔细包起来,动作自然得我很不自然,“虽然房里比外头暖和,但你也不能这么不管不顾地让它们湿着,受了寒误了大事可就不好了。”
“不碍事的,一时起了困意便在浴桶里睡着了,还不曾来得及收拾。”我讪讪笑着,“我可不像一般姑娘那般娇弱,这点寒受得住,你不必担心我。”
他带着些责备,道:“我去让掌柜的熬些姜茶与饭菜一道送来,竟在浴桶里睡,都不晓得受了多少寒了,回头烧起来你自己又比旁人都急。”我挠挠头,乖乖将衣衫又紧了紧,若是真病了我还真比旁人都急,白宁还等着我呢。
叔父告诉我那孩子不会说话的时候我正咕噜噜喝着姜茶,差点呛着,突然明白过来他被打成那样都不开口求救并不只是因为害怕,而是根本无法开口求救。要不是遇到我们,会不会就那么被打死也没人出来替他说句话?不由得更心疼那孩子,小小年纪就受了这么多罪,该是怎样坎坷的命运呵。
穿过秋白城一路往北行,人烟越来越稀少,有时候走上一整日才能遇到户人家。那孩子出奇的乖,不像别的孩子那般叛逆顽皮,甚至还处处替我们着想,我很喜欢他那股聪明伶俐劲儿,只可惜他没个名字,我便问他可想要个,他眼睛弯成了月牙直点头,于是我们唤他“乐听”。
西仪境内多奇山,梦落山乃奇中之最,山体绵延数十里,地势异常险峻,山脚下有一城,名梦落城,城环山而建,城外有河,护城一圈,约有十丈宽。此处虽已是西仪境内,但离都城甚远,颇有些山高皇帝远的意思,如此得天独厚的地势不晓得是多少心怀不轨之人所期盼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简直就如同西仪的国中国,我咂舌:旻德君竟容旁人在这梦落山占地为王,恐怕事情并非如此。
远远走来两人,黑冠黑衫黑靴,这要是晚上我能被吓死,要是他们其中一人换成白冠白衫白靴,白天我也能照样被吓死!他们径直向叔父行礼:“见过……公子。”
“无须多礼,路上有些耽搁,让你们久等了。”叔父仿佛不曾听出他们话中的生硬,又说,“一切可已准备妥当?”
“早已准备妥当,请公子放心。”右边略年长的那位打量着乐听,迟疑道:“这位小公子……可是也要与公子同去?”
这两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们行的礼我看的很清楚,那是南殇的礼,是南殇武臣向国君行的礼,曾在东寒王宫内见过数次。我不动声色,只插了句嘴:“乐听不能去。”
那两人面无表情看都没看我一眼,如木偶般一动不动,直到叔父示意他们将乐听妥善安排好他们才领着乐听退了下去,乐听回头看我,我朝他笑:“乖一些,我办完事就来接你。”
我捡起脚边那块青灰色的小石子,刚才它咯得我脚板子生疼,侧着身子将它贴着水面毫不犹豫地砸了出去,它在水中如鱼般跳跃着前行,激起一层又一层涟漪散开在湖面。石子儿早已沉入水底,湖面的涟漪却依旧不缓不慢地随风漾向更远处。
身旁的人关切地问:“怎么脸色突然这么差?又在担心白宁了么?”他摊开的手掌中躺着好几枚小石子,我一个一个拿过来,又一个一个砸向宽阔的水面。
手中最后一枚小石子窜得很远,没入水中的声音低不可闻,我低下头叹气道:“蓝公子既是西仪之人,怎的又忘了提醒下人们切莫行那南殇之礼,被外人识出岂不尴尬?”
他替我将被风吹开的风兜又戴上:“终究还是瞒不住你,倾倾。”
我用力打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大步,朝他行东寒之礼:“是我眼拙未能认出南殇王,还请南殇王莫要怪罪。”我用寥寥数语将我们的距离拉回到东寒王宫初见时那么远。
他立于原地良久未动,道:“倾倾还是不愿原谅叔父么?”
“南殇王说笑了,您是一国之君,心中系着天下万民,所作所为皆是大义,我乃无父无母之人,不祥之命,怎敢与您攀亲求近。”
叔父眸中星光闪过:“倾倾果真不曾得那失忆之症!”
糟糕!一个不留神竟被识破,这下可要如何圆谎?我垂目不语很是着急。叔父突然拖我入怀,我不明所以,却被他紧搂住肩动弹不得。他双眸凌冽地看向我背后,低声道:“倾倾别动,有危险。”再转头我已看到四个黑色身影疾疾向远处扑去,似在追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