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少恭见陆无涯满口答应,便向溪流上游走去。
他走了七八步,只听陆无涯缓缓道:“徐少恭,为了与慕容三太爷的那场血战,你不敢与我动手,是不是?”
徐少恭一凛,站定了脚步,心想:“此人毕竟看穿了我的用心。”回头微微一笑,说道:“我并无胜你的把握。”
陆无涯脸上也露出一丝罕见的笑容,道:“我也没有胜你的把握。”
两人相视点头,突然之间,只觉彼此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心头都浮上英雄重英雄,好汉惜好汉之情。
两人沿溪流而上,水面渐渐开阔,又行了一里多路,望到一片明湖,但见碧水如玉,波平似镜。
湖边建着一座水亭,岸边竖着一根望竿,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旗子,迎风飘摆,甚是醒目。
徐少恭指点道:“就是这里了。”
两人上到亭中,左右一看,见这水亭一边靠着湖面,一边是店主人家房屋,里面有七八副座位。
徐少恭拣了一副干净的桌椅,让陆无涯坐了上头位,自己坐在对席。
此时,已值午后,湖畔的游客们都三三两两往回返去,水亭中,空落落的没有其他食客。
酒保见二人进门来,连忙上前招呼。
徐少恭吩咐道:“你且先取出店中的好酒,果品肉食,只顾端来。”
酒保应声下去,不一会儿,一托盘端上桌来。
一樽高粱烧酒,摆下菜蔬时新果品按酒,列几般肥羊、嫩鸡、酿鸭、鲜鱼,虽然盛菜的器皿俱是土窑烧出的粗瓷,但大碗盛菜,颇有几分豪气。
陆无涯笑道:“村野小店,能整治出这么一桌酒菜,也是不易。只不过这酒杯太小,如何尽兴?”
回头叫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
酒保听到“十斤高粱”四字,吓了一跳,呆呆地瞧着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应,过了一会儿,才赔笑道:“爷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
陆无涯指着徐少恭道:“这位爷台请客,你何必给他省钱?”
徐少恭也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难得有幸与陆兄对饮,十斤不够,打二十斤。”说着,取出一锭大银拍在桌上。
酒保得了银子,便不说什么了,转身走到后厨。
过不多时,取来两只大碗,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徐少恭端起酒坛,满满斟了两大碗酒,登时满屋都是清冽的酒香。
他举碗齐眉,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陆兄,我先干为敬。”谈笑间,便将一大碗烈酒一饮而尽。
陆无涯见他喝得这般豪爽,赞了一声:“好爽快!”端起碗来,也是喝个干净,跟着便又斟了两大碗酒。
徐少恭拍掌笑道:“好酒!好汉子!”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
陆无涯也喝下一碗,再斟两碗。
这一大碗便是半斤烈酒,二人轻描淡写地便喝下一斤,喝这烈酒,直比喝水饮茶还更潇洒。
一坛酒转眼间便喝下大半,徐少恭叫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
那酒保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见二人还敢要酒,不禁伸了伸舌头。
这时,但求看热闹,更不加劝阻,便又去抱了一大坛酒来。
徐少恭与陆无涯喝得性起,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顿饭时分,二人都已喝了三十来碗烈酒。
彼此看去,均是面不改色,各自好生钦佩。
等喝到第三坛酒的时候,他们都已堪堪喝下五十大碗。
这二人虽然内功精湛,但也有了六七份醉意。
徐少恭哈哈大笑,道:“这一大碗酒抵得上七八杯,咱们连干五十大碗,草草一算,也有四百余杯。李太白有诗云:‘会须一饮三百杯’。咱们之间不分胜败,却已胜过当年的酒仙了。”
陆无涯也笑道:“你我今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陆某生平酣醉无数,却无此刻这般痛快淋漓。”
两人心意相通,抚掌大笑。
(2)
徐少恭趁着酒意,望见独臂刀横放在桌上,一欠身,伸向刀鞘抓去。
陆无涯望在眼里,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了坦然,并不阻拦,任徐少恭将独臂刀拿过。
徐少恭取刀在手,握刀柄、压绷簧,将刀锋拔出半尺,顿时一股森寒扑面吹来。
他见这柄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只在刀锋处发出一抹幽蓝色的寒芒,伸指一弹,发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声,点头称赞道:“无声无色,好刀啊好刀!”
陆无涯应道:“的确是好刀。”
徐少恭道:“也是当世首屈一指的不祥刀,江湖中人畏此刀如畏蛇蝎。”
陆无涯淡淡一笑,道:“此刀,伴随我风风雨雨十余年,每至一处,必有人溅血断命。说它不详,恰如其份。”
徐少恭道:“可你却放心让我拿着。”
陆无涯道:“那又怎样?”
徐少恭道:“如果我反转刀锋,向你劈出,你挡无可挡,必死无疑。”
陆无涯目中精芒一闪,道:“你会吗?”随即摇了摇头,道:“你若这么做,便不是傲视天下的徐少恭了,更不配与陆某在这里对面而坐,举杯共醉。”
淡淡一句话中,却包含了江湖中最为可贵的信任。
徐少恭心头一热,由衷道:“谢了。”将刀插入鞘中,放回桌子原处。
沉默片刻,徐少恭又道:“江湖传闻,此刀每逢大敌,必在匣中鸣颤,一旦出鞘,定然刀刀要人命,从未留下一个活口。”
陆无涯道:“咱们过的便是刀头舔血的生活,你不杀他,他便有机会杀你,还是面对死人比较放心。”
徐少恭道:“难怪世人说你冷血无情。但我看得出,你的血并不冷。”
陆无涯一笑,道:“刀刀要人命还不冷血?”
徐少恭道:“对,你不冷血。不然你就不会费力去救那个小姑娘了,陆兄,恕我直言,我看你心底隐藏着无限寂寞与伤痛,似乎曾受过一种极大的伤害。”
听着徐少恭这一番话,陆无涯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他转头望着窗外,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杀戮江湖,命丧在独臂刀下的人固然命苦,但我内心深处的折磨,所受的痛苦,又岂比他们少了?”
话音中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哀伤,随着话声,整个屋中都变得压抑起来。
(3)
良久,他重重喝了一大口酒,皱着眉头咽下,说道:“我救那个小姑娘,她……她实在太像我的妹妹了。十年前,我们分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大的一个小姑娘。”
徐少恭从未听说过陆无涯还有一个妹妹,不禁问道:“你的妹妹?”
陆无涯道:“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徐少恭屈指一算,卖花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年纪,他们兄妹分离了十年,那么他妹妹早已长成十七八岁的少女。
但,陆无涯却依然把卖花的小姑娘看成妹妹,可见他们兄妹在十年中从未见过面,以至他对妹妹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年前的记忆中。
想到这里,徐少恭问道:“难道十年中,你们一面都未见过吗?”
陆无涯点了点头,眼中的痛苦之色愈深,道:“她恨我,躲着我,让我永远也找不到她。唉,我纵横江湖,刀下伤人无数,背了多少恶名、骂名全不在乎。唯独对不起一个人,却偏偏是与我情同手足的妹妹。这……这莫非是天意么!”
徐少恭看出陆无涯心中必然隐藏着一段极深的创伤,却不便开口询问,只能默默将桌上的空碗斟满酒。
陆无涯端起碗,一饮而尽,随即运掌一击桌面,“砰”的一声,横置的刀鞘被震得弹起,刀柄向上,直立在桌面。
陆无涯手臂一长,拔刀出鞘,跟着横刀一挥,刀光倏闪,从一把空椅上掠过。
只见刀芒一闪而逝,那把椅子也好端端的绝无异状,陆无涯却已还刀入鞘,淡淡说道:“献丑,见笑。”
徐少恭顿时为之动容,拍案叫道:“陆兄,你好快的刀!”
陆无涯脸上却无半分喜色,他将右臂空袖拂出,击在椅背之上,只听喀嚓一声轻响,椅背向外倒去。
原来这椅背早已被刀锋削断,只是他出刀实在太快,上半截椅木断了之后,仍稳稳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动,这才塌倒。
徐少恭赞道:“我观陆兄的刀法,快、准、狠兼于一身,杀意弥辣,犀利无双。在当世刀法名家之中,足以位于前三甲之列。”
陆无涯听着称赞,面色却更显沉重,凝望桌上的刀,道:“可是,在这无敌一刀的背后,隐藏了多少血泪往事,我又为此负出了多大的代价。你能想到吗,我的右臂便是毁于此刀之下,而死在刀下的第一个人,却是……是……我的父亲!”
徐少恭听后,不禁为之一惊!
陆无涯望着窗外,紧锁双眉,眉心仿佛凝成一个难以平复的伤口。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父亲便是昔年长白山下陆家庄庄主,人称‘刀封千山’陆万川。”
徐少恭心中暗道:“陆万川被尊为关外刀王,纵横于辽东的黑山白水,威名浩荡。难怪陆无涯刀法了得,原来是出自家传。”
陆无涯又道:“江湖中人人只道我父亲刀法了得,其实他真正上乘的武功,却是我母亲所传。”
徐少恭轻轻“啊”了一声,颇感出乎意料之外。
(4)
陆无涯道:“我父亲早年只是一个寻常的刀客,出身贫贱,本领低微。一日冰雪封山,他冻饿昏倒在长白山脚下,幸得我母亲狩猎时途经此地,将他救下,带回庄中细心调治,才保住性命。”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哪知,母亲每日前去探伤,病榻之畔,因怜生爱,当父亲伤愈之后,他们便成了亲。”
“母亲的年纪比父亲大几岁,武功也强得多,成亲后不但将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万贯家财也划归到他的名下。这般没过几年功夫,终于将他造就成一代刀王。”
徐少恭这才明白,原来陆家刀法,是得自陆夫人传授。
陆无涯接着说道:“可怜我母亲将全部心思扑在夫君身上,连他的行宿饮食,衣被寒暖,哪一样不是照料得无微不至,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谁料到他成名之后,翅膀硬了,眼中便容不下其他人了,竟在背地里与一个婢女勾搭成奸,将母亲给予他的一片深情尽都付诸东流。”
徐少恭暗叹:“情孽,又是一段情孽。”
陆无涯道:“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与婢女之间偷偷摸摸的勾当终于被母亲发现。当时,母亲见我年幼,又念在夫妻十余年的情份上,没有深究,只将那婢女赶出庄去便算了事。哪知,父亲虽然在母亲面前赌咒发誓,永断好色之心,其实他对那个婢女仍然旧情未死,却又忌惮母亲的武功厉害。终于在数日后的一个深夜,他……他……他竟然用一杯鸠酒将母亲毒杀了。”
说到这里,陆无涯嘴唇颤抖,额上青盘微暴,神态说不出的骇人。
徐少恭也在暗自叹息,素闻陆万川在江湖颇有侠名,却想不到此人竟然如此心冷薄性,连结发之妻也下得这般毒手。
陆无涯小小年纪时便受到家庭惨变,心中的创伤当真难以平复。
陆无涯道:“母亲死后的第二年,父亲便将那婢女娶进门,同年生下了同父异母的妹妹雪莹。”
徐少恭叹道:“陆万川如此心性,这样的父亲,不认也罢。”
陆无涯却道:“但他毕竟是我的亲生之父,人无父母,何有此身?何况他对我实是一片父子情深,我的一身武功也是由他所授。还有我那雪莹妹妹,我从小看着她长大,兄妹之情,深挚真诚,更不必说。”
徐少恭见陆无涯一直饱含怨愤之色,唯独提起妹妹陆雪莹,脸色方大见缓和,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发至内心的柔意。
徐少恭默默点了点头,问道:“后来呢?”
陆无涯道:“父亲虽然待我极好,但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杀母之仇。我苦练刀法,为的便是替死去的母亲偿清这笔血债。这样一直过了八年,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父子二人终于翻脸成仇。”
说到这里,陆无涯低垂眼眉,强忍内心的痛楚,沉声道:“那一年正逢母亲的祭日,父亲摆设香案相祭。我却在那时逼他拔刀比武,他无奈之下,终于父子反目,拔刀相见。一场激战下来,我在第二百七十九招上,以一招‘倒转乾坤’破了他的‘阴阳无极刀法’,将刀横在他的颈上,逼他跪在母亲的灵牌前,质问他为什么如此薄情。”
说着说着,陆无涯的神情渐渐激动起来,眼中泛起一层血丝,胸口也不住起伏,道:“当时,全家人都惊呆了,我亦因悲愤几乎失去了理智,倒是父亲依然平静,说道:‘好孩子,好刀法,不辜负我的一番心血,关外第一刀的名头应属于你了。’”
“我对父亲的话全然听不进去,只狂喊道:‘娘待你千万般的好,你为什么还要害她?你还算是人么?’父亲面如死灰,道:‘我生平做下最为自悔的一件事,就是害了你娘。我生平所做最为自傲的一件事,就是将你造就成材。好孩子,你恨爹爹,甚至出刀杀掉爹爹,我都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