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戳破
下午到寿安宫时,贤妃还有些神情恍惚。她有些分不清上午银嬷嬷对她说的那些话究竟是提点还是警告。从来不出寿安宫的银嬷嬷突然到景和宫里去,就只为说那几句话吗?
是太后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主张?
宜和一向机灵,她这些日子不是跑寿安宫,就是去关雎宫,两下里周旋讨好,几乎拿出了全部的本事。只可惜关雎宫那边没有进展,顾氏永远是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也亏得宜和有恒心,那样热脸贴在冷面上,也没有气馁。反倒是寿安宫,太后永远是慈和温厚的祖母样,面上总是亲热得很,可是又没觉得出与旁人有多少差别出来。
见了太后,见这位亲姨母婆婆对她的态度还是一如从前,没有半点改变,贤妃一颗心放了一半回肚子里。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也或许,太后只是关心孙女的亲事,所以叫身边人过来,叫她也关心一下女儿的婚姻大事?
那么,顾筠尚主的事是不是可以在太后面前提出来?
会不会时间太短,让太后生出疑心?
这事果然还是皇上挑头去跟太后提更妥当些?
坐在太后下首的椅子上时,贤妃脑中还乱七八糟打着盘算。
“昨儿我叫宜和带回去的糖梨你吃了没?”太后笑着问,“我尝过还不错,记得你也是爱这口的。”
贤妃忙谢道:“多谢您还惦记着我,宜和昨儿一回来就来献宝了,说是祖母赏给我的。不是我说,这糖水梨子,也就您这儿的小厨房做的最好。我自己煮了好多回,总捏不到火候,尝起来滋味总是差些。”
“你喜欢就好。不过几个梨,我这儿也供得起。”太后放下手中的茶盏。
贤妃知道这是要进入正题了,忙正襟危坐,等着太后垂训。
“早间我叫阿银给你传的话你可想好了?”
“啊?”贤妃没想到太后直接就提这事儿。
“就是宜和的亲事。”太后语气温和,“她也不算小了,魏家的二郎没福气,可她贵为公主,也不可能为个还没成亲的驸马守着。咱们再挑个好的,选定了,再议亲,备亲,怎么着也要一二年的工夫。再迟了,可要耽误了她。”
贤妃忙站起来:“母后您想得周到。只是真定侯那边刚丧子不久,这会子就另挑驸马人选会不会让魏家不痛快?”
“有什么可不痛快?”太后垂着眸,手里十八子菩提佛珠一颗颗慢慢数着,“他也知道,这是二郎没福气,并不是皇家亏欠了他,更不是咱们害了他的命。人是没了,可活着人还要接着活不是?”
贤妃闻言心下又是一颤。
她抬起头时,正与太后的双眼对着正着。那双眼睛,并未因年纪的增长而有半分浑浊失神,还是那样通透犀利,仿佛一双利剑能直刺人心,只是被她这样盯着,贤妃就觉得一股寒意自尾椎尖升起,直漫到发梢,让她手脚冰凉,血液都像要被冻僵了似的。
可是她不能发呆,更不能因为太后的逼视而露出半分破绽。那老太太,目光如炬,但凡她有一丝儿不对,便会引起对方的疑心。
贤妃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着,指甲尖将她的掌心都快刺破了,靠着那疼痛,她才没让自己失态。
“是啊,那孩子是极好的,可惜了,福气太薄。”她轻声叹息着,还抽出袖子里的帕子在眼角点了点。“宜和年纪小,她也不懂什么,我瞧着这事儿对她也没多少影响。也好,若是再大些,知事儿了,再遇上这种事,怕不要寻死觅活的叫咱们大人们牵心挂肚。”
这一句,便将宜和公主这几个月活泼跳脱的表现轻轻归到了年少无知上。
太后点了点头。
“今年五月正是吏部三年大功考评的时节,到时候各地的掌事官员和有封地的藩属都会上京述职。我瞧着这机会就挺不错的。回头我跟皇上说说,来述职的四品官员将里若有年貌相当的俊秀儿郎也叫他们带到京城里来,咱们好好替宜和选一选。咱们大齐还有三位异姓藩王,对咱们皇室也是忠心耿耿的,他们家里若有合适的儿郎,也是个好人选。不过这事我得跟皇帝好好商量商量。”
贤妃只听得后背一阵阵冒汗,连连摇手:“母后,这动静也太大了些,宜和还小,不着急,不着急。”
就算宜和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没有这样大张旗鼓,惊动天下的选驸马的阵势,又不是后宫选秀选嫔妃。皇帝可以一次选上十几二十,可一个公主能同时选十来个驸马吗?那些没选上的怎么办?再说宜和那丫头一门心思都挂在顾筠身上,旁人她哪里看得上?这样一搞,宜和公主和她景和宫就算把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和那些个藩王全都得罪个彻底了。
太后别是老糊涂了吧,怎么会出这么离谱荒唐的主意!
“怎么不急呢?”太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小口,“若不是魏家二郎出了意外,宜和今年就出嫁了呢。”
贤妃额上已经微微出汗了,她强笑了一声说:“其实也用不着惊动那些外官,藩王家的就更用不着了。咱们京里好儿郎多的是,在里头给宜和选一个也就是了。”
太后一摆手:“京中多纨绔,真正出息的也没几个。想当初为争这个魏家的二郎,你和晋阳还抢了半天呢。如今再到哪儿找能胜过魏二郎的人才?”
贤妃急忙说:“有的有的,京中强过魏家二郎的多的是,怎么着也能挑着合意的,就不用再从外头人里挑了。”
“哦?”太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既然多得是,那当初怎么和晋阳抢得你死我活,好像错过魏二郎,满天下就再找不到一个人能配得上宜和似的?”
太后说那么多,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悬了半日的心总算放回去了一点,贤妃一脸惭色地垂下头:“那也是我眼界窄,一时也是迷糊了。您也知道,宜和就跟我眼珠子似的,总想找天底下最好的给她。那会子看到晋阳姐姐也看中了他,便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否则也不能入了姐姐的眼呐,所以才跟姐姐抢……姐姐一向大气,想来也不会因为我这一点做母亲的私心,就真跟我生气了吧。”
太后看着她:“那你说说看,你这又替宜和相中了哪家的儿郎?”
“没有,没有。”贤妃忙摇手。
“真的没有?没有那我可就替你相看了。”
“啊,母后。”贤妃站起来,太后这语气,听起来或许是已经知道宜和的心思了。也是,宜和从来也不会掩饰自己。这些日子她总往关雎宫跑,虽然每次都被拒之门外,可也被
她抓着几回与顾筠说话的机会。以她的性子,才不会顾忌周遭有多少人看着,听着。说不定她还巴不得天底下人都知道她的心思,叫那些也对顾筠有想法的女子绝了念头。
太后虽然不大理事,可这宫里的动静又有哪个能瞒得过她去?
“我这儿倒真是有个人选,只是不知恰不恰当。”贤妃苦笑了一声,太后心里明镜儿似的,与其瞒着,不如直接敞开来说。若是太后也点头,那么将来至少在贵妃那头,太后说话的分量比皇帝还要重一些。
“哦?说来听听。”太后平静地说。
“您也认识的,跟宜和也是从小一道儿长大,算得上青梅竹马。”贤妃觑着太后的脸色,“贵妃娘家的侄儿,顾家十七郎顾筠。您觉得他怎么样?”
太后沉默着没说话。
贤妃又跟着说:“这事儿我前几天也略向皇上提了两句,听着皇上的意思,他也觉得十七郎无论人品样貌,都配得上咱们家的宜和,更难得的是那孩子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可不比挑旁人家的儿郎强?”
“你可真是费心了。”太后笑了一声。
贤妃心里一凉,这口气,可有点山雨欲来的势头。
“那你同顾氏也说了?”
“这个……”贤妃面上浮起一丝尴尬,“您也知道,贵妃她一向闭门自居,诸事不理的。这也只是我和皇上的一点想法,还没找着机会同贵妃商量。不过咱们宜和是天家贵女,身份怎么也能配得上她家的十七郎了吧。”
“所以都没问过顾家的意思,就直接先把魏家二郎除了,也免得外人说你一女寻二嫁,坏了她的名声?”
这一句话犹如九天轰雷,贤妃浑身一震,头发都要竖起来。
不觉腿一软,人已“扑嗵”跪在了地上。
太后冷笑了一声,这声却是将贤妃的神智唤回,她立刻叫起了冤。
“母后,您这话可是要了我和宜和的命啊!”
太后淡然看着她,指尖在桌上敲了敲:“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也别扯那些有的没的。魏二郎的死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我也不打算追究了,你自己心里有数。不是顾着你们,是顾着皇家的脸面。只可惜了那样一个孩子……真定侯是个老实人,这事是我们容家对不起他,可人没了就是没了,挑出来对谁都不好。我会找个由头好好补偿他们魏家。”
“至于顾筠,你就绝了那个念头吧。你那个女儿,着实配不上人家!”
“母后,母后,您听我解释,事情断断不是您想的那样!”贤妃急得膝行几步,伸手要去扶太后的膝盖。
太后将身侧了侧,早有身边的两个嬷嬷过来扶住了她,不再叫她前行。
“阿朱,阿银,你们松开她,哀家也想听听,这会子她能拿什么话来糊弄我。”太后一摆手,“哀家老是老了,可脑子还没糊涂,身手也没荒废,你们有什么好怕的。”
两个嬷嬷松开了手,可是贤妃却是不敢再向前爬了。
“母后,姨母,真定侯家公子的意外跟我和宜和真没关系。”贤妃急切地叫道,“谁也不想的,那孩子我瞧着极好,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儿?宜和看上顾筠也是之后的事儿,再说了,顾氏是个多难缠的女人啊,她家的孩子我哪有把握就能定给宜和?若是亲事不成,那宜和两头不着落,不是要耽误她的终身?母后,那事真的只是个意外。”
“是不是意外天知,你知,我不知。”太后说,“那样好一个孩子,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真跟你们无关?你们良心真不会痛上一丝半点?好吧,且算他是意外,那宫里这些日子传得漫天,却只瞒着我和皇后的流言又是怎么回事?”太后突然发怒,猛地一拍桌子,“赵娴,你真以为哀家让你管着后宫,你便能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了吗?”
贤妃嘴张了几张,却没有申辩。
魏家二郎的死她可以推说意外,不知。可后宫是她管着的,宫里会传什么流言,她再说不知可就是自欺欺人,太把太后不当回事儿了。
她心下暗恨,手底下的人是怎么做事的,这还没几天,怎么就传到太后耳中了呢?哪怕再过几天,这话传到街面上去再说啊。
“阿娴啊,”太后长叹一声,“我真想不到,有一天你会变成现在这样……你就真没什么可说的了吗?”
贤妃低头垂泪,哽咽道:“母后,您也是当母亲的,知道母亲对子女的这一片心。这事我不瞒您,宫里传出皎皎和安乐王世子有情这事儿,我是知道的,也睁只眼闭只眼放任了这传言。至于为什么,您心里明镜儿似的,我不敢寻借口脱责。这事是我对晋阳姐姐有愧,但为了宜和,我不悔。”
太后面色铁青,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贤妃跪在地上,虽已入春,那寒意还是隔着宫裙慢慢沁到皮肤里,沁到骨头缝里,将她的骨肉,血液,甚至心脏都冻结起来。
贤妃垂着头,并不敢去看太后的脸色。
说实话,宜和当初提出这个主意时,她打心底是不赞成的。在宫中散布昭明郡主和安乐王世子的传言固然是断绝昭明郡主与顾筠议亲的最快捷手段,但造成的影响,带来的后患却是极大的。
昭明郡主和她母亲晋阳长公主都不是一般的女人,一旦事情败露,让她们查出来这流言是她们母女刻意放出来的,以晋阳长公主护犊子的劲儿,能直接冲到景和宫里手撕了她。这事能瞒得住吗?瞒不住。
她是后宫的总管,宫里人的言行都要她来负责,即便这流言出处不是景和宫,可为什么她装聋作哑任由流言传布?这已经不是失职二字可以解释,这分明就是纵容,是推波助澜,与流言起者同罪。
至于关雎宫贵妃,她更是不敢想。那就是个没人能看透的女人,在那女人眼中,她们这些人有如蝼蚁,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哪怕贵如天子,她想翻脸便翻脸,也从无顾忌。从前在针对顾氏的时候她占过几回上风,还曾为此得意洋洋,可后来才发现,那是人家压根不屑跟她斗,也从来没有要与她争宠的意思。她真正认真起来,设几个套子,便能让她们死生由人。
自从宜和闯了祸,差点害死寿王之后,贤妃就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点,自此与关雎宫楚河汉界,再不敢逾越雷池。
可是,宜和看中了顾筠,太子也需要顾家的力量,她能只顾着自己安逸,不管儿女的未来吗?
她做不到。
只要能让女儿婚姻幸福,儿子地位稳固,哪怕前方要她粉身碎骨,她也会毫不迟疑地跳下去。
她是个母亲,为子女筹谋未来,她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