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赔礼
徐承祖容貌长的极像定国公年轻的时候。肤色微黑,剑眉英目,下巴剃得干净,却比已经蓄须的徐承芳看起来更加英武阳刚。
看着二叔,就像看着了定国公年轻时候的样子,少年英俊,勇冠三军,功勋赫赫,前程远大,难怪谢家的嫡女会舍弃一切跟了他,哪怕知道他在家乡有发妻有幼子,也死心塌地不求名份地跟他谱一段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出来,为大齐贡献了不少版本的小话本儿。哪怕她最后成功正位,做了定国公夫人,笑到了最后,也依旧因此成为了京中贵妇圈中的笑柄,被世家妇人们暗地里嘲笑讥讽。
在乡下侍奉公婆,抚养幼儿,从未离家三十里之外的农妇,又怎么会是一个从小养尊处优,抚琴诗画,温婉浓情的世家女子的对手呢?
如果祖母对祖父没有半点真情,没有半点期盼,也就不会心灰绝望地丢下还年幼的孩子去寻死路了吧。但凡祖父能顾念着她们母子一分,她谁又会舍得抛下骨肉去走那一条绝路呢?
这样一想,祖父真是个多情却又薄情的人。
徐蔚坐在徐承芳的下首,一时有些失神。
徐承祖面目冷峻,眉头有因为常常蹙眉而留下的淡淡纹路。他先对长兄行礼,而后又十分认真地对站起身来给他行礼的侄女回了一揖。
徐蔚被他吓了一跳,忙闪到一旁避开,可是徐承祖反应极快,身形微动,已经结结实实地对着她揖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徐承芳眉峰微蹙,看着眼前个头比自己还高一些的弟弟。
“子不教,父之过。徐芫对着阿蔚做下了那样天理不容的事,我这个做父亲的过来赔礼自是理所应当。”徐承祖半点废话也没说,直接进入主题,“这些年是我疏忽了,”徐承祖道,“既然她母亲,她祖母都教不好她,我已经安排好,后日将她送到慈云居去。想来在那里住上三五载,应当可以修身养性,不至于再给徐家丢脸。”
徐承芳微张着嘴,过了一会方叹气道:“也不至于就要如此。”
徐蔚双眉微挑,二叔做出这样的决定,祖母和二婶能答应?
慈云居是处极特别的地方。说它特别,是因为这是处非庵堂的庵堂,地处清幽的栖云山腹,守卫森严,生活清苦,只接受二十五岁以下,十岁以上的女子入内,每年还要交纳甚巨的一笔供奉以做生活和教导之资。
慈云居的创立者是普济法师,这位法师落发前有个响当当的名号——惠静大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姐姐,今年已经年过七旬。
惠静大长公主幼时便以聪慧著称,后嫁入当时士族名门江夏肖家。到了先帝起兵之时,效忠前朝的肖家逼她夫君休妻,因遭拒绝,便将她夫家从宗族除名,断绝了一切供给,令她一家饱受饥寒困苦。等到先帝攻下京城,派人去寻这个早年嫁出去的亲姐时,才发现姐夫已经病亡,只留下姐姐带着一双儿女艰苦度日,一怒之下险些带兵杀到江夏去。还是他的谋臣和妻子苦劝才没屠尽肖氏,与江南四大姓的世族结下不可调和的仇怨。但立国之后,先帝便下旨,江夏肖氏十世不得为官,也算是为亲姐出了一口恶气。
然后大长公主挑了合适的人,儿子娶了媳妇,闺女嫁了人家,她便收拾收拾,让亲弟弟给圈了一座山头,出家了。
普济法师虽然前半生受弟弟连累颠沛困苦,但她并没有因此被生活磨的意志消沉或是怨天尤人。在大家族里生活过的她被别房的小姑子啊妯娌啊明里暗里欺负过多次,她便想,还是因为这些女子生活太顺遂,凡事只想着自我,不懂得贞静守礼和为人女,为人媳的本份。于是在慈云居里开起了女学,专收在家无法无天,尊长管教不好的女孩子。
在家里嘛,长辈宠着,下人捧着,就是请了最好的师傅也未必敢放开手脚教训。但慈云居就不同了,有大长公主坐镇,有极严格严厉的规矩约束,外头还有大长公主配置的亲兵看守巡视,再凶蛮骄横的母老虎被调教个一两年,都会变成温婉柔顺的小白兔。开始的时候,的确吸引了许多不擅长教女儿的勋贵和新兴贵族们的追捧。但渐渐的,就很少有人再把女儿送进去了。
规矩太严,课程太苦,竟然还有因为受不了而自杀未遂的……想死都死不了。
徐蔚恍惚记得,大长公主是泰安二年还是三年过世的,她死了之后,慈云居便被封存起来。徐芫上辈子嫁人不到一年,就被婆家送回定国公府,口口声声要休妻,闹得不可开交。那时徐承祖已经继了定国公爵位,谢氏还活着,寻死觅活要为孙女撑腰。可徐芫闯的祸事太大,亲家铁了心要断了与定国公府的这门亲。最后还是徐承祖出面,亲自将徐芫送入慈云居。没过多久,普济法师坐化,慈云居里的女眷要送归各家,也不知道徐芫怎么搞的,趁着混乱跑出来,在山里失足落了悬崖,死状极惨。
世道一遭轮回,徐芫如今又要进慈云居去了。不过这时候她才年仅十二,虽骄纵蛮横,却也没有嫁到旁人家做出无法挽回的蠢事来。而且大长公主身体还硬朗的很,那里不会有让她逃进山里,失足落崖的机会。
这对徐芫来说,却是能救了她命的好事了。
徐蔚坐在一旁,面带微笑,听着二叔诚心诚意地向父亲赔礼,又一同回忆起儿时相处的那段时光。虽然当着她这个侄女的面,许多话说的含混而隐晦,徐蔚还是能听的出来,二叔和父亲的感情远比她以为的要深厚的多。
在兄弟之情以外,二叔还有对父亲的愧疚。小时候他不懂事,及至年长被谢氏接到身边管教,日常听着,日常见着,他才渐渐明白为什么母亲对兄长不亲近,还带着警惕
和厌憎。他知道了兄长与他不是一母同胞,知道了兄长的亲娘是怎么死的,知道了父亲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发妻和长子的,知道了因为母亲和自己的存在,改变了兄长本来可以幸福顺遂的一生。
他悲伤,难过,却又无法去怨恨造成这一切的父母,所以他无法不对长兄产生愧疚之情,也不会因为长兄被武定侯府接走而与他淡薄了兄弟的情份。
他才会抗拒母亲为他铺就的道路,不肯顺着母亲的意去与长兄争夺世子之位,才会年纪轻轻就瞒着父母去投军,想要靠自己的努力走出另外一条道路,而不是将兄长打败,从他身上抢到自己的未来。
面对这样的兄弟,就算心里有再多的怨念,也只能放下吧。看着已经微红的眼眶,和拉着二叔的手一起慨叹过往的父亲,徐蔚悄悄站起身,对身边的浣紫和欧碧使了个眼色,带着她们静静地退了出去。
“就这么算了?”浣紫还有些忿忿不平。
“这事又不能怪着二叔。”徐蔚拿着小纨扇,脚步轻盈地走在自家郁郁葱葱的小花园里,“老夫人是他亲娘,他也不好将事全数推到她头上去,能将阿芫送去慈云居,二叔一定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
浣紫和欧碧是自小与徐蔚一道在宫里头长大的,耳中颇听过不少关于大长公主和慈云居的传闻。姐妹俩对视一眼,欧碧小心翼翼地说:“那慈云居可不是一处善地。听说小姐们进去都得脱层皮才得出来。虽然能调教好,出来也是贞静娴淑的模样,但那人傻傻木木就跟块木头一样,灵气儿全都给磨没了。”
“芫小姐身上哪有什么灵气儿,有的也是王八气儿。”浣紫嘴一撇,“奴婢瞧着送去好好教教也不错。二老爷不是说了嘛,反正在咱这府里头,老太太教不好,二太太也教不得,总得有个人能替芫小姐收收她那性子。”
因着徐芫的关系,徐蔚差点溺死,而她们两个也被关在小黑屋子里,险死还生的,要说对她有一分同情之心,还真说不上。
“二老爷和芫小姐都是老夫人的心头肉,这一回父女反目,二老爷要把芫小姐送出去吃苦,老夫人对亲儿子当然不会怎么样,只怕会将这气全撒在小姐和世子爷的头上,还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来。”欧碧蹙着眉,有些忧心忡忡。
徐蔚无所谓地摇了摇扇子:“怕什么!”
再过几日,她的封号就要下来了。太后说她会挑个不错的房子赐下,令父亲与定国公府分府别居。她们一家搬出去,这里头这些什么蛇蛇蝎蝎的事就找不到她头上来。
多好!
…………
“十七爷,您来了!您来了!快请快请,里头几位爷等了您老久了。”太白居的掌柜远远见着大门外头迈步进来的青年,眼中一亮,亲自迎上前,语带奉迎,点头哈腰,“您这也有阵子没来这儿坐了。”
顾筠手里甩着一条松绿色坠羊脂玉双鱼的扇坠儿,月白色的箭袖,衣角绣了几片青竹叶儿,脚踏着云头如意纹厚底靴,修眉星目,唇红齿白,一副活脱脱金玉堆出来空有皮相的纨绔子弟貌,随着掌柜上了太白居的三楼。
推开雅间的门,就见着一股子乌烟瘴气扑面而来。
宽大的雅间里放着一张大圆桌子,另一头靠着墙排了一张紫花檀的贵妃榻和四把太师椅。三个与他年岁相当的少年公子有歪着的,有半躺着的,一个个面若桃花,目光迷离,显然是喝高了的。他们对面坐着三个衣衫单薄,风流妩媚的小娘子,一个弹琵琶,一个敲云鼓,还有一个打着云板,正咿咿呀呀唱着淫词艳曲儿。那三个少年怀里都搂着一个,旁边还饶着一个,俱是十五六岁的美貌姑娘,穿绫裹缎,云鬓蓬松,衣襟半敞着,露出大半截雪白的胸脯,被少年郎们上下其手,揉出各种形状。
掌柜帮顾筠推了门,那眼神没往里头瞥一丝儿,就笑着躬身退下,深藏功与名。
顾筠双眉微挑,只打里头瞅一眼,脸上露出一团堂而皇之的不待见,把身子往里头一跳,再接着跳出来,手在门上一扣,扬声说:“我来过了啊,你们几个继续忙,爷我走了。”
“别介别介啊!”正歪在贵妃榻上跟个美人儿腻腻歪歪蹭来蹭去的少年听着这声儿,抬脸瞧见了顾筠的脸,忙把怀里的美人儿一推,敞着怀就跳起来,连鞋都不穿,几步抢到门前就要往顾筠怀里扑,“十七哥!我的十七哥哥喂,可想死我了!”
顾筠身体微微一晃,已经让开,那少年一下扑个空,险些栽地上去。
“哥几个,快看看谁来了!妈的你们是没见过女人还是怎么的,十七哥来了,你怀里头抱着的是王母娘娘也得给我推一边儿去!”那少年扶着墙稳住了身形,这一回头,正见着兄弟们还忙着,其中一个甚至在解裤腰带,下头裤子顶得老高,看样子是打算就地泄火。
少年觉得他十七哥难得赏脸来跟他喝一回酒,底下兄弟却这么不给他长脸,十分的没面子,当时就爆了。两步歪着过去,对着那高高顶出来的裤子就是一脚:“我他妈的说什么,你丫没听见吗?”
裤子刚解了一半,小兄弟就受此重击,那欲火正焚身的少年“嗷”一声惨叫,痛出一身汗,喝的那些酒也都随着冷汗飙没了。
“喂喂,我的小三爷,你这是干嘛,别闹出人命来啊。”顾筠把人一扯,“喝多了吧你们这是。不然咱们改天再约?”
“不行,不行,十七哥,咱这好不容易溜出来一趟……”那少年把顾筠胳膊一抱,腆着脸嘻嘻笑着:“那什么,要不咱们别管这俩小子,另找个清静地方喝茶,对,咱喝茶聊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