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娴与赵珍、周蔚二人离开嫣容阁后却是去了一处教场比武,刀枪棍棒、长剑银鞭,但凡教场中有的武器,都被她们耍了一遍,三人都打得很进行,待回府时,各自身上都挂了彩。
宋清娴左侧的脸上肿了一小块,还磨了一点点皮,触之生疼。她跑到镜子前,打算自个儿抹一点药膏便了事,然而此事却瞒不过宋夫人的耳目。
宋夫人见自家娇俏伶俐、花容月貌的女儿伤成这般,气得柳眉倒竖,夺过宋太傅的戒尺,便追着她跑,直到围着宋府院子跑了足足三圈方停了下来。
这三圈对宋清娴而言自然不算什么,运起轻功,莫说三圈,哪怕十圈亦是等闲。可她到底害怕累坏自家娘亲,嘟囔着迎上去给宋夫人顺顺气:“娘,不就是一道小口子,至于这般紧张么?那些行走江湖的侠客,哪个身上没几道?这不是伤口,是英雄的勋迹!”
宋夫人听她这般说尤为气盛,当下赏了她一戒尺:“你还好意思说勋迹!你是侠客么?一个闺中小女子,脸面何其重要,你还要不要嫁人了?”
宋清娴搓着被打疼的地方,小嘴嘟囔:“嫁什么人?这么麻烦……”
宋夫人二话不说,又赏了她一戒尺,而后将她逮回了正院,请太医来看过,确定她脸上不会留疤后才放下了戒尺。
“阿娴啊,你也莫怪娘心狠,这女孩儿到了一定年纪确实不能还像以往那般肆意妄为。娘不求你似你凝芷表姐那般知书达理,聪慧出挑,但是,但凡旁的大家闺秀该知的,该会的,娘不能让你落下了。这般,待你日后到了夫家,才不至于蒙头闭目,被旁人胡乱磋磨。”送走太医,宋夫人坐在上首处,语重心长地训诫道。
宋清娴跪在下头,头低垂着,仿若一只鹌鹑,却不敢苟同娘亲的话,微扬着杏眸问:“照娘这般说,莫非那夫家是龙潭虎穴?须得女子在成亲前习得十八般‘武艺’方能存活?可我看娘过得挺宽松的呀。”
宋夫人哼哼冷笑:“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应对妯娌,哪处不是学问?运气好的或许顺遂一生,运气不好的,可不就跟龙潭虎穴一般?你当娘最初来宋家之时也这般宽松?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年,倘若不是你爹够坚定,而你娘又足够坚韧,咱们这家早就散了。”
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又袭上心头,宋夫人沉默了片刻。想当年,她嫁入宋府,不过一年未孕,婆母便张罗着为他丈夫纳妾,好不容易生下长子堵住婆母的嘴,妯娌又仗着婆母的偏宠明里暗里地攀咬她,若不是后来二叔惹了事,她丈夫大怒,将那些人全都赶回了江北祖籍,只怕她现在还不得安宁。
宋清娴自然不知道这些,自她记事起,便不曾见过祖母和二叔一家,只知道每年年节之时,爹娘都会着人给江北送节礼,可江北那边莫说回礼,连个信也不曾回过。见宋夫人神色不佳,她忽而有点心疼自家娘亲,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娘亲身边,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大眼一眨一眨地望着她。
宋夫人被女儿贴心的举动逗笑了,戳了戳她的脑门:“别以为讨好娘亲就能免了惩罚。”
她着人取来一本账本,又道:“阿娴,你如今也过了十五,有些事也该教给你了。这个账本你拿回去仔细研习,明日再过来,娘亲自考验你。”
宋清娴接过账本随手翻了几页,其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数字,看得她脑仁儿一抽一抽地疼。想她一个将来要当女侠去闯荡江湖的人,怎能叫这些俗务缠上?然而对上娘亲的神色,她却不敢拒绝,只得闷闷地点了头。
知女莫若母,宋夫人又何尝看不出女儿的不情愿,她往椅背一靠,凉凉道:“阿娴啊,你该庆幸自个儿生在大启。我朝对女子的约束不算太过,你尚且还能自由地出门走动,访友见客,只要不出大错,活得还不算太艰难。若是生在前朝……我年少时曾听闻,前朝有一位大臣,不过因自家的六岁幼女不慎碰见了一位外男,便活生生地将这位幼女打死了。”
宋清娴听见这话,顿时觉得身后凉飕飕的,抱着账本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
尽管不情不愿,宋清娴还是翻开了账本,坐在她的小书案前,咬着笔杆逐行逐字细心阅读。账上的数字虽多,但好歹有章法,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她便隐约看出了其中的门路。所谓账本,无非是收入与支出,银钱的来历与去向,数目是否平衡……
宫濯翻窗而入时,看到的看到的便是这般的宋清娴,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尽管不想打断她,可耐不住她脸上的伤痕太碍眼。
“宋清娴。”
久违的熟悉声音传来,宋清娴蓦然扭过头,惊喜地看着来人。
“阿肃,你可算来了!”她笑嘻嘻地道,脸上的笑容极其灿烂。阿肃能出现在这,那便意味着上回的事算彻底揭过去了。
宫濯心疼地看着她的脸,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怎的又伤到了自己,过来,我与你抹点药。”
宋清娴摸摸自个儿已经擦过药的脸,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小瓷瓶,默默地起身走到一朱漆雕花柜子前。
“阿肃,你看。”她唤了一声,而后打开了柜门。
柜子有三层,最上一层摆着许多小瓷瓶,里里外外,层层叠叠,略微一数,竟有三十瓶之多,皆与宫濯手中的小瓷瓶相似。显然,这些小瓷瓶都是宫濯带来的。
“咳!”宫濯清咳了一声,默默地收回了手中的小瓷瓶,目光转移到书案上的账本之上。
“怎的突然看起了这些。”他粗略翻了片刻,好奇问道。
宋清娴撅了撅嘴,瓮声瓮气回了一句:“还不是我娘,怕我将来嫁人遭人蒙蔽,叫我学管账呢。”
宫濯听闻嫁人二字,眸光微闪:“倒也该学一学。”
宋清娴不乐意了:“我又不想嫁人。”
宫濯的手指微微一颤:“不嫁人,那你想去哪?”
“闯荡江湖呀!”宋清娴理所当然地说道,“待你和玉兰都找到了归宿,我哥也找到了嫂子,我就走了。骑上我的红豆,再带上一把剑,浪迹天涯,走遍千山万水。哦,放心,偶尔,我也会写信寄回来,或者给你们稍一些新奇古怪的礼物。”
她歪着脑袋看宫濯,忽而计上心来,喜上眉梢:“阿肃!你不是皇帝么,干脆你下个旨意让我可以终身不嫁吧。”
“你倒想得美。”宫濯不假思索地驳了回去,“自古婚姻大事,多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是让我越过太傅与夫人,滥用私权?”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你若不嫁人,那我该娶谁?
宋清娴耷拉下脑袋,没精打采地靠在柜门上。
宫濯思忖片刻,大手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其实……”他忽然又开口道,语气中仿佛别有深意,“你若怕将来遭夫家苛待,嫁一个自小相熟,知根知底的人便是。”
譬如,我。
“那不行。”宋清娴未经多想便摇了摇头,“俗话怎么说来着?兔子不吃窝边草。”
“不也有句话,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是……那水中之月,虚的呀。”
宫濯:“……”
朝堂上口若悬河的帝皇再一次被口齿伶俐的小丫头击败。他已忘记这是他第几次试探失败,也弄不懂她为何偏在这种地方较真,常言道,十五少女情窦初开,她的情窦怎的就开得这么慢!
宫濯黑黢黢的眸光盯着宋清娴,他还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她,不料此时,屋外突然传来了桂圆的声音。
“郡主,夫人往这边来了。”
突闻这消息,宋清娴嗖地一下跳了起来,不待宫濯有所动作,她已经蹦到他跟前,推着他往窗边走。“我娘来了,你赶紧走。我娘说,咱们现在都已长大成人,可不能还像小时候那般随意。而且,我还听说上回你被逮住,是我爹亲自押着你出府的,那么多下人看着,多尴尬啊。”
她动作麻利,眨眼功夫,宫濯便被推上了窗台,又被推了下地,一回头,还来不及张嘴道别,窗户便砰地一声紧紧闭上了。
宫濯再次无语……赶得这么紧,当他是洪水猛兽不成?
窗户关上没多久,宋夫人就进来了,一入屋,目光便四下乱扫,直至确定屋中只有宋清娴,方又哼了一声,端着脸走了出去。
宋清娴抱着账本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阵,待宋夫人的脚步声彻底走远才悄悄地探出头来,蹑手蹑脚地跑到窗边开了一条小缝,只可惜宫濯早就不在窗外了。
……
宫濯离开宋清娴的院子后便熟练地翻身上了屋顶,沿着屋脊原路返回,不多时便到了宋府的外墙底下——自然,此处与上回那处不同,也更为隐秘。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这回所面临的境况与上一回并无二致。围墙底下,宋太傅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目光渗人。
“老臣参见陛下。”
宋太傅躬身行礼,无论是神色、语气还是姿态都与上回一模一样。
宫濯挺直了身子,背手而立,仰望着天空中的朗朗月色。一回生二回熟,有了上回的经历,这回再碰见宋太傅,他倒是镇定了许多。月光洒落他几近完美的侧脸,叫他看起来有几分神圣,眸中似有星光。
大手在他身后几度张握,最后彻底松开。
“太傅,今夜月色可人,你我手谈几局如何?”他忽而正面迎上宋太傅的目光道。
有些事情避之无用,不如趁早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