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以为自己在京中结识的贵妇人已经不少,却从未见过像徐夫人这般厚颜无耻的人。徐夫人与她非亲非故,品级亦不如她,却当着她的面理直气壮地给她女儿指派教养嬷嬷,便是她脾性再好,也咽不下这口气。若不是念在两人的相公到底是私交甚笃的同僚,她早就拍桌子走人了。
常言道,你不仁,我不义,既然徐夫人这般落她面子,她也不必再客气。
“徐夫人的好意,我等心领了。吴嬷嬷既是个难得的妥善人,还是继续留在夫人身边罢。”她慢条斯理地饮下了一杯茶,坐直了背,唇角轻扬,勾起一抹愈加高贵优雅的微笑,“我家这丫头虽不羁,倒不至于毫无分寸。况且这丫头的福气好,幼时便得了西宫太后的青眼,在各大宫门处都挂了号,时常得以在宫中走动,这宫里头的嬷嬷倒是见过不少。”她捻起帕子,轻轻拭着唇角那点微不可见的茶渍,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徐夫人身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反应。
不出所料,徐夫人在短暂的怔愣后,脸色黑了下来,想来是经提醒后终于记起了宋清娴的另一重身份。那是连西宫太后娘娘都宠着的娇贵人物,她徐夫人充其量不过一个二品官夫人,怎好越过太后去给她指派教养嬷嬷?许是忧心今日之事来日或许会传入西宫太后娘娘耳中,徐夫人的脸色接连变了几变,时而惊忧,时而愤恨,目光也浮动起来,再不敢盯着宋清娴直瞧。
宋夫人见她这般反应,便知自己方才那一翻话已成功将她镇住,当下冷然一笑,起身随意说了几句辞语,便带着宋清娴离开了徐府,连宋太傅也抛下不等。
宋氏母女走后,徐夫人憋了许久,后来终究忍不住发作出来,将屋中的仆人都赶了出去。徐海经倒是没走,他低头沉思着,直到徐夫人平静下来方犹豫地上前:“母亲……”
徐夫人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经儿,为娘知道你要说什么,只是这位宋姑娘着实不堪为我徐家妇。若非你父亲与你坚持,今日我本不应见宋氏母女二人。宋姑娘尚年少,若叫吴嬷嬷管教些日子或许还能纠正过来,可惜她们不愿接受我的好意。此事便到此为止吧,经儿莫慌,日后为娘自会替你物色以为贤惠的好姑娘。”
徐海经略低下头,面上神色不显,他沉默了一阵,最终拱手作揖:“孩儿不肖,叫母亲忧心了。”
……
宋夫人回到宋府后却是气得砸碎了三个宋太傅最喜欢的瓷杯,连带着匆匆赶回来的宋太傅也被关在了门外。
“瞧你想给娴儿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
宋太傅自讨没趣,死乞白赖地求着,也足足睡了三天书房才勉强求得了自家娘子的原谅,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也是生气不已,接连着一个多月不与徐尚书说话。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一家人里头,除了未去徐府的宋清昱,唯有宋清娴最没心没肺。她这人的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左右也没吃什么亏,因而不到半天便将徐府里的事抛之脑后,入夜后照样睡得香甜。
宋清娴睡得香甜,可此时皇宫中的某人却不大好过。
夜色朦朦胧胧,似拢了一层轻纱,宫里宫外大多数地方都熄了灯,唯有御书房仍灯火通明着。御案上一如既往地堆叠着厚厚的奏折,奏折后身穿明黄色帝袍之人正专心致志地悬笔疾书,一笔一划,端正清肃,若非眼底下淡青色的暗影出卖了他,只怕无人能察觉到他早已倦意浓重。而在他不远处,太监总管卫离早已哈欠连连。
春季雨水多,江河都进入了汛期,南方三省十数个处于低洼盆地的州县都出现了灾情,洪水汪洋,灾民无数,尽管朝廷已派遣了得力的官员前往救灾,可短时之内,收效甚微,从南方来的奏折自前天开始便一摞摞地递到御前,叫人忙得焦头烂额。
御笔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宫濯终于得以歇了下来,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手轻捏着自己的眉心。
“十七参见陛下。”一道黑影自房梁上飞身而落,跪在了御案之前。
宫濯动作未改,只沉声吐了一个字:“说。”
“晨曦郡主今日随宋太傅及其夫人一同去了徐府……”名为十七的暗卫咬字清晰道,将日里徐府发生的一切释数告知了龙椅上的人。
宫濯默不作声地听着,食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桌缘,面上喜怒不祥,直到底下之人完全把话说完,方慢慢睁开了眼。“徐海经?刑部的官员?我记得不久前吏部呈上了几份关于官员调任的折子,这其中便有刑部之人?”
“仿佛是有这么回事。”卫离醒了醒神,从搁在一旁的某叠奏折中翻出其中一本递了上去。
宫濯冷眼接过奏折,随意翻看了片刻,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挥笔批下了几个字。
次日,刑部便收到了回复,本以为徐海经晋升刑部尚书郎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不料竟被驳了回来,据闻那折子上批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以管窥豹,未堪大任”。
……
三月飞快过去,细雨淋漓的日子彻底过去后,大启迎来了繁花盛开的季节。
月初的时候,宋清娴又被西宫太后召进了宫里,为的还是替宫濯物色贵女之事。
熙晴宫这日很是安静,过往的宫女与小监都低着头,行事慎之又慎,好似生怕自己闹出什么大动静。宋清娴觉得稀奇,这与往日她印象中的熙晴宫略有不同呀!莫非近来宫里头发生了什么大事?
“望月姑姑,今日不是双日?怎的是你值日?素云姑姑呢?”她拉住熙晴宫其中一位大宫女,疑惑地问道。
望月一听这问话,脸色就变了,悄悄地将宋清娴拉到一旁道:“嘘……郡主,以后可莫要再提素云这个人,熙晴宫日后没有这个人了。”
宋清娴一惊:“怎么会?素云姑姑向来行事谨慎,表姨母也也倚重她,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没了?”素云年方二十,还远不到出宫的年龄,身子也健好,不至于无端染病,她又是那般慎行的性子,按理不应会惹上祸事才对。
“这……”望月面露迟疑,看似不愿多说,好在宋清娴与她还算相熟,一番软语相磨,到底让她开了口。
原来不久前,陛下为了南方洪灾之事日夜繁忙,西宫太后恐其圣体受累,特意让人在小厨房炖了补汤并着素云送过去,然而后来不知为何,这素云竟连人带汤一并被踹出了御书房。本来,这也只是一件小事,谁知不过两日,皇宫里头竟传出了陛下身有隐疾的流言,所幸范围不大,杀鸡儆猴一番便止住了。素云难辞其咎,羞愧之余竟一头撞到了熙晴宫的红柱上,后来人是救回来了,熙晴宫却是再不敢留她了,西宫太后念着多年主仆情分,将她发配到宫外的庄子,如今是死是活,端看她自己的命数。
宋清娴听了这一番缘由,忍不住唏嘘,想不到素云那般的人竟然也敢冒犯陛下,宫濯虽然性子冷了些,但待下人还算体恤,想必不会无缘无故将她连人带汤赶出去。只是……西宫太后喜欢美人,身边当值的人长得都不差,而素云姿容清丽脱俗,在熙晴宫里头当属第一,这般的美人居然也入不得宫濯的眼?
宋清娴又开始纳闷,宫濯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难不成真的要她去找个天仙回来?
带着一脑子疑惑,她皱着小脸步入西宫太后的寝殿。
西宫太后正躺在窗边的小榻上,背影看起来有些孤单。宋清娴见过礼后便靠了过去:“表姨母,您在做什么呢?”
西宫太后慢慢地回过头,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胡乱地揉着她的头发:“阿娴啊,表姨母在神伤呢。你知道么,再过些日子就要立夏了,春天很快就要过去了……”
宋清娴一时回味不过来,春天快过去了有如何?
西宫太后又道:“春天快过去了,哀家还没替濯儿物色到好的人选,东边那位又整天在指手画脚,哀家……哀家心里苦哇……”
宋清娴这回倒是懂了,她家表姨母怕是因素云一事伤怀了。她轻轻地拍了几下西宫太后的后背,尽管物色女孩一事进展不大,她还是拍着胸脯保证:“没事啊,这不,还有我在呢。大启上下那么多出色的女子,我定会帮阿肃找到一位最合适的!”
宫濯恰好在此时踏入生母的寝殿,将这番豪情壮志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他停下脚步,紧紧地盯着那个大放厥词的人,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一瞬间变得幽深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