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东边的天际泛了白,晴月才从一阵小腿抽搐中惊醒过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自己竟在一片甘草丛中睡了过去,稍微动了动身子,便被锯齿状的甘草叶片割破了手背。
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发现前边不远处便是小河,踉跄着脚步走近,忙不迭的捧起一抔水递到嘴边,水中的倒影却很是憔悴,因着丢了发钗,连头发都凌乱地披散在肩上。
发钗……好像是突然打开了昨天一整夜的记忆大门,“晴辰……”不自觉地喊出这个名字,那声几乎要撕裂整个林子的哭喊,几乎像一个梦靥,几乎要叫晴月喘不过气来。
捂着胸口停顿了好一会儿,晴月才能重新吸入一口气,“这都怪她自己……只怪她自己……”不知是要说给谁听,晴月只顾着喃喃自语,若不是她联同二娘欺瞒爹爹想代替自己去宫里,若不是她在马车上起了贪念将自己故意落下的玉佩藏在身上,若不是她昨夜心存歹念趁自己不知觉躲起身好让山贼被引开……“我也不会想着加害于她……她都是自己做的孽……我给过她机会了……”晴月几乎是把这些话哭喊出来,“都是她自己找的……都是她自己……”
喊着喊着,却又失了声音,晴月只觉自己浑身的力气好像被渐渐抽离出去,眼皮子也越来越重,明明是已经亮堂了的天,突然又漆黑一片……
不知是现实还是梦境,晴辰的脸好似是用笔墨在纸上点缀了一番,晴月想走近瞧瞧,那纸面具却又忽的开口:“还我命啊……”
几乎是尖叫着醒来,晴月来不及定睛看清眼前的景象,便挣扎着要起身跑开,却又像被谁束缚住了手脚,“大小姐!大小姐!”熟悉的声音在呼唤,晴月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冷静下来。
陌生的房间,身上盖着的被褥,衣服也已经换过……然后是什么气息落在自己耳边,抬眼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分明的下巴。
晴月猛地往后退坐,才看清前面人的模样,剑眉,星眼,鼻梁很高,嘴唇倒是有些薄,他的手……正紧抓着自己,好像这时候才发现似的,面前的男子很快把手又收了回去,停顿一会儿,才起了身说道,“晴月姑娘是受了惊吓,只需稍加休养再调理下身子,便可逐渐恢复精神……”李管家和宝义站在后头,听到这番话后才松了眉头,“大小姐你可受委屈了!”李管家抹起了眼泪,倒是宝义,这时候反倒拍着李管家的肩膀。
晴月还没理清状况,只是有意躲闪起眼前男子的目光,“晴月姑娘不必紧张,在下是太医院的默许,这几日都会在淮阳府,”男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如果晴月姑娘之后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尽管吩咐。”
见晴月情绪逐渐稳定,一屋子人才将退出去,只剩李管家。“大小姐……”李管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晴月心里清楚他想问些什么,“李管家,晴辰呢?晴辰在哪儿……”反而先行问出了口,李管家一怔,尽管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依旧咯噔一下一阵天旋地转。
田保士进屋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可怜我阮元兄弟的一双女儿!”田保士大腹便便,约莫五十来岁的样子,走到床前见着晴月,依旧锁着眉头,“我已命人去城外山上仔仔细细搜查,杭州府那边我也派了人去告信……相信晴辰吉人自有天相!”
晴月应着点了点头,田保士见桌上的粥菜都不曾动过,便叮嘱后边跟着的两个丫鬟,“这粥菜在热一遍,”又转身问道,“晴月可还有其他想吃的?”
“给田大人添麻烦了……晴辰和我失散在林子里,一日找不见她,晴月也便一日没了胃口……都怪我,连这妹妹都照顾不好……”说着,又是两行泪顺着脸颊倾泻下来,李管家见状忙上前扶住,担心晴月伤心过度又从床上跌落下来,“你们在林子里的事我都听李管家说过了,这刁民山贼也太过狂妄!”田保士的脸色阴沉下来,“不过,”缓了缓,又说道,“这自己的身子还是要顾着,也巧,这皇上今晨刚走,因着苏州府千金和舍子姑娘昨夜入了我这府上,身上也偶有擦伤,皇上便留了齐太医下来方便照料,也能好好对晴月你的身子调养一番。”
皇上走了?不过一日一夜的时间……可那秋广培收到的消息不是说皇上得在这淮阳府上待上二三时日?表面上也不好表露出什么,晴月只得应下一声,“那这,也是托了田大人的福了……”心里却不禁又产生一个念头,若真如田大人说的那样这太医是昨日皇上为着照料和舍子而口谕留下的,那说明皇上已见了和舍子?
想着,便向李管家望去一眼,李管家不明白这其中喻义,只当是晴月还在为着丢失晴辰的事自责,便叹息一声。
田保士在屋内也只停留了几句话的功夫,待人走远了,晴月喊住想要出屋子去的李管家,“和舍子呢?”李管家于是又回了床前,“这秋佳氏姑娘其实还好,不过是淋了雨受凉,也正在边上屋子里歇着呢,说是要来看望大小姐,还是这太医叮嘱着还发着烧,等明儿烧退了再来也不迟。”
“和舍子无大碍便好……”晴月说道,“你们昨夜便到了淮阳府?”
“也是运气……”李管家摇摇头,原来昨天夜里在山上和晴月、晴辰分开走了之后不多久,李管家带着和舍子误打误撞便下了山坡,和舍子这姑娘虽是苏州府上的小姐身子,但倒是很能吃苦——李管家走得快,她便也跟得快,有几次崴了脚,却也只是忍着,好不容易到了大路上才哼哧哼哧得疼出了声,李管家却也只能见着着急,又哪敢就此歇息,还是和舍子自己说道“李管家不用管我,我也就疼得厉害喊几声,我们还是继续赶路重要……”
大路是不敢走的,李管家便带着和舍子往大路下边的坡上又走下去百来米,才敢沿着大路方向去淮阳城,这样即使路上有人,也见不到两人身影。
到淮阳城的时候城门早已关闭,幸亏和舍子身上带了苏州府的信物,才给开了城门——城门的官兵安排了马车将人直接送到淮阳府,已是近了半夜,田保士和皇上还在府内商讨赈灾事宜,听闻是苏州府的千金在城外落了难,皇上只觉纳闷便跟着出来瞧一眼,和舍子受了惊吓又感染风寒的楚楚模样却留了印象。
也是李管家多了一句嘴,说这秋佳氏小姐和杭州府的钮祜禄两姐妹是应了皇后娘娘的书信,菜前往京城准备入宫,“还是皇上下令天还不亮便派人去城外搜索大小姐和晴辰小姐的下落,也专门叫那齐默许太医留在淮阳府好生照料。”
“既然这皇上见了和舍子,还这么急着今晨就离了淮阳城,怕是不中意?”晴月反问道。
“这皇上的心思小的哪敢猜,不过就我看来,这皇上对着秋佳氏小姐还是很有意思的……”李管家有点犹豫,顿了好一会儿见晴辰一直盯着自己看,便又说,“我还看见,今晨秋佳氏小姐还没醒着的时候,这皇上入了屋子去捏了捏秋佳氏小姐的手……”
“哦……”晴辰应了声,脸上逐渐失去了表情。
“而且,”李管家又补上一句,“这今晨匆匆回宫,好像也不是皇上的意思,是这伴驾的纯贵妃娘娘的主意,说吃不惯这南方的饭菜,身子很是不舒服……”
“哦。”晴辰应着,心里却还是在想着,想来和舍子已经给皇上留下了挺深印象,到不知这和舍子现在是个什么想法,“李管家,刚田大人说已经给杭州府报了信去,你可帮我打听着爹爹和二娘的回信,晴辰现在还没找到,他们俩可得伤心坏了……”
李管家点点头,“大小姐尽管放心好了。”
听着李管家的脚步走远,晴月慢慢起了身,还是有些头晕,站了好久才缓了些劲。
推了房门出去,也看不出是身在淮阳府的什么位置,但出了门便是一条长廊,和外边的院子隔着一排雕花木栏,一排羊皮纸灯笼间隙二三米便垂挂一盏,把整个长廊映衬得有些朦胧,雨还是将就下着,落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上,又掉落下来。
晴辰朝着右边走了没几步便见到一扇门,推了几下却推不进,于是又往前走了几步,见了门再推,咯吱一声,屋子内的香薰迎面扑来,倒有些清凉薄荷的味道。
屋子内只有一盏罩着绣花丝布外壳的烛火,晴辰的步子轻,往里走着也没多大声响,穿过一个小厅堂,里面才是床和一个梳妆台,和舍子闭眼睡着,或许是风寒还未退的缘故,呼吸有些沉重,两只手露在被褥外边交叠在胸前。
走近些,才能看清露在外边的手臂上,不轻不重的伤痕印记,晴月就这样站在床头,一只手掀起一边的帐幔。
几乎能用一个手掌覆盖住的脸,睫毛长而上卷,即使熟睡中,也是紧紧闭着的嘴唇,和舍子的肌肤不是冷色的白净,即使在这昏暗的夜色中,还是透着一抹浅红——晴月想起了夏日里西湖的荷花,从茎秆上倏地盛开出来,下边是如玉一般得皎洁盈白,再往上些,却是清透着一丝一脉的樱粉,偶有晚风拂过,在粼粼波光中总叫人挪不开眼。
所以,是这样的一张脸,让皇上着了迷吗?想着,晴月倒有些醋意,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诡谲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