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不落,做为漆氏家族的族长,刚刚送走县尹脱脱木儿的管家的小舅子汪不三,心情非常郁闷、憋屈。因湖广省天临路地形复杂,且自古民风彪悍,悍不畏死,各地民众又极端团结排外,自延佑以来,除开人口集中的城镇,乡野之地以不为朝廷所控矣,芙蓉寨、先锋寨、天马山等地,时有土匪出没。所以,据说天临路又要在花石设戌了。
这一设戌,就得向花石周边各地乡绅摊派收钱。做为花石最大的乡绅,坐拥千石良田(大约两千亩地)的漆家自不能免,这汪不三就是来知会此事。
俗话说,冬至做腊肉,明天即是冬至日,做为族长的漆不落送走汪不三后,念叨几句“午辞空灵岑,夕得花石戍。岸疏开辟水,木杂今古树。”遂收拾收拾心情,吩咐下人,把漆明亮叫来。
漆明亮,外号漆长工,属于漆家偏房后代,虽然姓漆,实际不过漆家一比较可信的使唤下人。
虎头圆肚的漆不落坐在太师椅上,圆鼓鼓的牛眼睛瞪着门外,只见瘦骨嶙峋,长得一副马脸的漆明亮从外面半颠着步迈了进来,喊到:“族长,叫我么子事咯”声音倒是好生洪亮。
“老八哎,明日子就是冬至日了,等下,你去喊唐屠夫,要他明日子清早来漆家屋场杀猪。”漆不落于是吩咐。
漆明亮奇怪的到:“杀猪,哪儿来的猪”
漆不落圆鼓鼓的牛眼看着漆明亮的脸庞,眼睛眨也不眨。“你莫管,只需听我吩咐就是。”
漆明亮低头哈腰:“族长,难道杀猪仔猪仔不是留着养大,等到明年达鲁花赤大人所派下来巡察的官爷们到来,好接待他们的吗”
漆不落眼珠一转,说:“不,是杀那头已经不生崽的老母猪。”
漆明亮张大嘴巴“啊,老母猪”漆不落眨了眨眼,回答:“对呀,老母猪。”
漆明亮听完,道:“好吧,我这就去唐屠夫家”。
漆明亮走出漆家大院,悠哉游哉,慢步而行,行至不到两刻钟,漆明亮距唐屠夫家草屋尚远,就隐隐约约听到人声喧哗,漆明亮也是一贯好热闹的角色。一听到有热闹可瞧,两步并做一步,赶紧来到唐屠夫家。只见唐屠夫家门前的晒谷坪围着一群瘦如腊狗,甚至辨不清男女的人,有骂骂咧咧的,有呼天抢地干嚎的,整个场面在不亦凄惨之中又透露着莫名的诡异。
“让让,让让,发生么子事了,这是”漆明亮挤进人群,好家伙,只见得地下躺着一个少年,估摸着十四五岁,比他还瘦,皮肤黝黑,头发杂乱,浑身散发着一股子霉味,间或夹杂着尿的骚臭味。孩子旁边有一个勉强能辨别是妇女的一个人,亦是坐在地上,对着躺着的少年,在那呼天抢地的干嚎,甚是悲伤痛苦。
漆明亮仔细一看,这少年原来是赵三九,坐在地上大哭的正是赵三九的妈妈漆如意。
原来,当时花石之漆家屋场(俗称漆家湾),仅有漆、唐、赵、何、刘等姓氏,其中漆家为大乡绅,坐拥良田两千余亩,可谓家室丰厚。剩下的则为唐、赵、何、刘等。唐赵两家为邻,难免矛盾冲突,况且赵氏本为前朝国姓,深为本朝所忌,赵氏皇族,王子王孙更是被本朝屠虐、打压。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故赵三九经常被唐家所欺侮。
赵三九家素来贫困,家虽有水田一亩,可惜田皆为哨田(类似现在的梯田),池塘又处于山丘半腰,仅靠平常老天爷赏口饭吃,天降其水才能耕种。其父赵惠才又是一书呆子,手无缚鸡之力,终日抱着其祖上留下的破书,只能是满嘴的子曰诗云,之乎者也了,终究是百无一用,当地人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废材”。可怜的是赵三九他老娘漆如意,虽然如意其父是漆家偏房子女,已不能居于漆家大院内,但是也有良田十余亩,所以,如意在娘家的时候,好歹也能一日两餐,有口饱饭吃,少女时代,可谓快乐如意,也不辜负如意之名。自从老姑娘漆如意20岁嫁给赵惠才之后,日子一落千丈,挨饿受冻,那是将常便饭,稀松平常。
俗话说得好:“好女一身膘”,“娘壮则儿肥”。也许是漆如意在娘家吃得还算饱的缘故,身体倒也强壮,一膀子好力气,当地人称之她为“漆蛮牛”。赵三九身体骨架随他娘,在当地人之中,长得属于牛高马大的类型。正因为如此,赵三九食量就特别大,加上家中贫穷,如此一来,三五餐没有饭吃,也是经常有的事情。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斗转星移,一晃而过。到了至正3年(公元1343年),赵三九已然15岁。然而,这年的天气格外反常,夏秋大旱,赵三九家颗粒无收,日子比往年更加艰难,仅靠舅舅家接济接济,再加上赵三九平常给人打打短工,田间抓抓鳝鱼、泥鳅、青蛙,上山倒腾倒腾鸟窝,抓抓兔子,并山间野地去挖挖草根,剥剥树皮之类,才不至于一家6口,全部要饿死的份。俗话说得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到了11月,实在无法可想,赵三九也连续饿了五天,浑身无力。这日,赵三九饿得眼冒金星,走路都一晃一晃的,两眼只发绿光,看着什么都像能吃的,脑子几乎也停止了思考,平常父亲赵惠才所教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不食搓来之食”等等自然也全部忘得一干二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吃的,哪儿有吃的”。
然而,这花石之天下,满眼望去,尽是无边萧瑟,除开极少数如漆家等当地巨富有力之家外,寻常百姓家,哪儿又有什么好吃食山间野地,纵是树皮草根,也被旁人挖的挖,剥的剥,真正是一干二净,一穷二白了。
赵三九实在走不动了,无力的做在地上,看着不远去的一只瘦骨如柴的老狗同样无力的后肢坐在地上,前肢勉强直立着,绿油油的眼光盯着自己。
此刻,赵三九混乱的脑袋里无端想起了父亲平常跟他说的很多话:“狗也是吃人的。”“狗饿极了会守着将死的主人,主人死了,狗就会走过去,一口咬破主人的肚脐,把人的肠子拖出来吃掉。”“是的,狗吃人,就是先从人肠子开始吃起”。“等狗吃人的时候,人心就乱了,人心乱了,苍天就要在这个世间收人了。”
赵三九想到这里,全身莫名一阵发冷,“难道我要丧身狗腹之中不,我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呀”。“怎么办怎么办”赵三九在这生死边缘灵机一动,慢腾腾的爬到路边,背对着野狗,翻找各种石块,终于他找到一块手掌大小厚薄的石块,他费力的偷偷将石块塞到肚脐外面,紧贴着肚脐,然后,把破烂的衣服与裤子盖住肚脐。做完这些,他出了一身冷汗,感觉全身发冷,眼冒金星,终于,无力的倒在了地上。
“好吧,那就休息一会把,躺着,好,真舒服。”赵三九心想。
赵三九不知道躺了多久,感觉有些神志不清。迷迷糊糊之中,好像有一团黑影走了过来,围着他转,还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这是什么呢?真可恶,想休息一会都不成。”“对了,这黑影到底是什么呢?”赵三九感觉脑子完全不能思考,混乱不堪,浑浑噩噩。
赵三九费力的想睁开眼睛,可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感觉眼皮有千斤重。他想动一动手指,哪怕翻一翻身都好,但是,就感觉身体被鬼压住一般,怎么也动不了,哪怕是一根手指头。
脑袋里面迷迷糊糊又想起了当地的传说,“鬼压床,对,一定是鬼压床”。“鬼压床怎么解决来着哦,父亲说过,凡遇鬼压床,当叩齿以醒天庭,自通神明,通其神明,其鬼自去。”
于是,赵三九艰难的做叩动牙齿的动作。“好难呀,这个身体就好像不是自己的,集中精神,嗯,就这样,好的,终于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嗯,要上下牙齿相碰,好了,终于能叩了。”“一次、两次、三次”。赵三九突然一激灵,惊醒了过来。耳朵里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他睁眼一看,原来是那只野狗趴在他右手边,嘴咬在他的腹部肚脐上,好在赵三九放了一块石板,嘎吱嘎吱的声音正是野狗咬到石头上发出的摩擦声。
赵三九抬起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张开虎口,一把扣住野狗的头部,食指中指使劲抠进野狗的右耳,拇指用力抠进野狗的左耳朵。野狗两眼翻白,发出凄厉的叫声,眼看就活不成了。
“哈哈,这野狗虽然瘦,好歹也能吃几餐,父亲说的对,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呀,弟弟妹妹们有吃的了,有救了”。想到这,赵三九身体里面又生起一股力气!
赵三九拖着死狗,走一步歇几步的往家的方向赶去。
寥廓的山野,四周都没有人,赵三九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用了多久时间,“应该快到家了吧,这貌似到了唐屠夫家的晒谷坪了。”赵三九心想。“他娘的,实在走不动了,休息一会吧,就休息一会。”赵三九对自己说。
“赵三九,你这该剁脑壳的,你居然打死我妻舅家的狗。”直听见一声干巴巴的吼叫。半躺在晒谷坪上的赵三九费力的勉强半睁开双眼,打眼一看,这不是唐屠夫嘛。只听见唐屠夫怒斥到“该天杀的赵三九,你们赵姓咋就没有被灭绝呢?这是我大舅子家的狗呀,你就说怎么办吧”
“唐……唐……屠夫,你……你……想喔子搞”
“我想怎么搞这狗得还回我大舅子家去”。唐屠夫一边说一边一把拿着死狗就往怀里拽。
“不行,这是救命的,人要饿死了。”赵三九一急,死命拽着死狗不松手。
唐屠夫眼看着不行,对着赵三九心口就是几脚。
赵三九连续饿了五天,本就疲倦欲死,不能把弟弟妹妹饿死的信念撑着这最后一口元气,才能拖着这死狗走到这。岂料唐屠夫见着死狗,起了歹心,想找个籍口,抢着野狗回家吃去。这对着赵三九心口这几脚,顿时要赵三九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了。
彼时,漆如意远远看到,遂急急忙忙,晃晃悠悠的颠簸着过来了。漆如意眼看着自家大儿子赵三九躺在地上,只见胸部起伏,却不见赵三九两眼能睁开。漆如意顿时心如死灰,身似枯木。突然,干嚎几声“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看看吧……。”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围拢了过来。
“唐屠夫,你打死人了”只听见沙哑的声音传来。唐屠夫知道,这是何长工在说话。
“赵三九打死了我大舅子家的狗,他必须赔”。唐屠夫气急败坏。
“哟、哟、哟,哟嚯,你想要赵家怎么陪”“也是呀,这年头,世道乱,狗可是起大作用,必须赔。”“陪你妈的一个腿,死了就死了,一条狗而已。”众人七嘴八舌。
唐屠夫看着周围饥饿的人群,看着他们望着死狗,咽着口水,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不禁心生寒意。
唐屠夫立马掉头,回家拿出一把昨天从花石保正那领来的一把杀猪刀,走了出来。挥舞着杀猪刀,吼道:“父老乡亲,做一个见证,今天,赵三九杀了我大舅子家的狗,他就得一命抵一命。”“如果你们愿意做见证,我把这狗头砍了下来,就地熬一锅汤,送给大家喝”。
漆明亮挤进人群,正好听到这话,不禁目瞪口呆。
众人听到这,顿时鸦雀无声,喧哗嘈杂的人群瞬间寂静了下来。
“好,索性把赵三九这娃也给剖肚开肠,跟狗头一起炖锅里,熬碗浓肉汤,大家喝了。”只听见阴啧啧的声音从人群里传了出来。
漆如意一听到这,立马晕了过去。
漆明亮环顾四周,斥呵到:“谁,谁说的,有种站出来。”
“呵呵”。“哈哈”。“我看要得”!“日他娘,几天没有吃食了。”“要是能活下去,让我杀人都愿意。”“听说人肉跟牛肉一样”。
人与魔,其相距何若不知道谁最早喊出的一句话,终于释放出饥饿人群埋藏在心底的魔鬼。人群如烧滚了的油锅倒进去了水,不禁亢奋沸腾起来。
“三九娃子反正救不活了,唐屠夫,别磨磨蹭蹭哒。”人群之中传出来如妖魔鬼怪般的尖叫。
漆明亮看着一双双泛绿的眼光,不禁急了,鼓起勇气,大喊一声“三九娃子是我们漆家的外甥,唐屠夫你敢下手试试,不怕我们漆家活生生的扒了你的皮”
“八爷,你们漆家府上门槛高大,我唐屠夫得罪不起,但是这么多乡里乡亲,我也得罪不起,八爷,你就看着办吧。”
“呵呵,明天凌晨,我们漆家杀冬至猪,各位乡亲父老,明天来漆家接碗猪血回去吃。”漆明亮向四周拱手。
众人听罢,遂慢慢散去。
漆明亮背起赵三九,扶着漆如意,往赵惠才家走去。
到了赵惠才家之后,一家哭哭啼啼,自不能免。赵惠才家四壁徒空,已无粒米,更无伤药,真正是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赵三九慢慢地熬着,也许冬至一到就死了。
漆明亮望着赵惠才,老泪纵横,说:“废材,你知道,我也是漆家偏房出身,说好听一点,人前别人叫我一声八爷,实际上就是老漆家的长工,现在三九娃子这样,没有药,恐怕是救不过来了,我也没有更多的办法。”
赵惠才看着漆明亮,叹了几口气:“明亮,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丈夫何惧之有。三九娃若要大去,脱离这红尘恶世,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漆明亮道:“等会我叫大娃送些野草、大米过来,你们熬着吃点,想办法,将就着熬过这个冬天吧,明年开春就好了。”
漆明亮说完,遂往漆家湾赶去。
赵三九被放在床上,床上垫着一层稻草,漆如意、赵惠才围坐在床沿。夜半之时,赵三九终于停止了呼吸。在赵三九落气之时,门外传来噪杂之声,并且门被推开,赵惠才问“哪个”
直听见有人阴啧啧的道:“呵呵,你家王夜眼王大爷”。赵惠才不禁大惊。原来这王夜眼,又称之为王二麻子,是天马山上一土匪头子。
此时,天空奇怪的传来了滚滚雷声,但又似有若无,甚为沉闷,貌似要下雨的样子。
赵惠才听得这冬雷震震,喃喃念叨到:“雷声响亮清澈为雄,低沉郁结为雌,这是雌雷呀;冬雷轰,牛栏空;雌雷结,人灭绝。”赵惠才如颠似疯的喊到:“老天爷要收人了,老天爷要收人了……。”
王夜眼拿起砍刀对着赵惠才脖子就是一刀,眼看着赵惠才脑袋如球一般骨碌碌的在地上滚动。王二麻子说道:“杀,一个不留。”“噗”“啊”“噗”“啊”,赵惠才一家既被屠杀的一个干净。
这时,天空中莫名形成一个火球,先是鸡蛋大小,后,越滚越大,最后形似月亮一般大小,照得大地宛如白昼,赵惠才掉在地上的脑袋两眼亦反衬着白光,甚是瘆人。
在火球的照耀下,只见一黑衣男子在赵三九鼻子一探,说“王爷,这个已经死了”。又听见一个粗犷的声音到:“日他姥姥的,就找到一点点野菜与一小袋大米,真是晦气。”王二麻子说到:“走,下一家”。说完,麻子带着二三十号人直奔漆家湾方向而去。
这时,火球从天空迅疾而落,打断赵惠才家门口的一颗大樟树,其势大减。然后,依着惯性打穿土砖墙,落至赵三九心口,最后,火球消失,无影无踪。
满屋一瞬间亮过白昼,然后,又归于黑暗,无声无息。鹅而,只听见赵三九发出了长长的呼吸之声。不久,赵三九慢慢的睁开了双眼,只感觉自己好饿但又充满了力量,那种矛盾的怪异感觉真是无法形容,又令人难受至极。“对了,我靠,我是谁?我怎么躺在稻草上如画不归三九”此刻的赵三九头脑一片混乱。
满屋子的血腥气刺激着赵三九的神经,使赵三九清醒了过来。一瞬间,各种念头、意识、记忆等等,点点滴滴在大脑中清晰的出现,如放立体电影一般。“江如画、股票、传统道学、赵惠才、唐屠夫、漆如意、胡不归…………。”
胡不归(赵三九)感觉就要人格分裂了,于是,翻过身来,侧卧一边,将注意力放于心宫之后,行退藏于密之诀。慢慢的,意识消于乌有,念头不起。
稍倾,肚脐之后的丹田生起一股强大的吸力,感觉心神被这股吸力所吸引控制,念头想起也起来不了。如此不久,丹田升起一股热力,沿两跨而至于涌泉,胡不归遂以退藏于密之诀,顺势将注意力守于双踵。
鹅而,热气腾腾沿外胯而至于尾闾,过三关,归于泥丸髓海。旋即,化作一颗甘露,如鸟蛋一般大小,冰凉而无形,降于气管,归于肺部,落于心宫。此时,正是万籁人俱灭,消无声息,意冷如冰,身似枯木。
不久,心宫此团凉气降于丹田,如烈火沸水,万马奔腾。最后,又归之于宁静。
胡不归缓慢睁开双眼,意识不再纷纭,此时此刻,胡不归既是赵三九,赵三九既是胡不归,曾经种种,今日种种,未来现在,现在以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