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徐鹧整理过往文书,县内积案已达一百有余,若是再不处理,郡内司法参军处怕是不好交代。”徐鹧开口说道。
“竟有如此之多?”张巡明知故问。
“确实如此,若再不处理,怕是会影响今年的考课。”
张巡点了点头,道:“若如此,确是耽误不得。”说罢,张巡将目光转向何未峰,又道:“何录事,明日起将积案卷宗送至我处。户税收缴乃是大事,赞府忙于此事,怕是一时间不能得闲,这积案审理便由我来分担好了。”
何未峰并未立即答应,而是看向县丞孙秉昌。
以往县内议事,张巡从不轻易开口。且徐鹧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在县衙议事之日集体商讨的,必然在前一日先与孙秉昌通气。而徐鹧昨日并未与孙秉昌提起此事,张巡的表现也颇为奇怪,孙秉昌心中因此生出了一丝警觉。此时他正盯着徐鹧,似乎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他葫芦之中到底卖的什么药,因此并未注意到何未峰询问的目光。直到何未峰轻咳一声,孙秉昌才反应了过来。
县司审案之权本就是重要权柄之一,孙秉昌此时在想徐鹧此时提出此事是否是因为张巡与其达成某种协议而有意为之,便是张巡将空缺补给了他的舅子,依着徐鹧的性子也不会如此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孙秉昌一时间有些看不明白,但不管如何,这项权柄自然不能让那张巡轻易拿回,因此对何未峰微微摇头。
得到了指示的何未峰这才起身,找了一个理由应付道:“禀明府,现下户税征收繁忙,县衙内所有杂任、杂职皆忙于此事。若是要处理积案,只怕拿人到衙问话都抽不出人手。是否可以缓上一缓,待到户税征缴完毕,与州府交接过后再行处理?”
何未峰与孙秉昌之间只是眼神交流,并不知道孙秉昌的真实想法,只是想将此事延后。没想到一番话说出来后对于早有预谋的张巡却好似瞌睡之时有人递上了枕头。
张巡故作为难道:“人手竟紧张至斯?”
周震江道:“确是如此,典狱郭三病亡后,一直无人顶替。我手中的工作处理起来人手也是捉襟见肘,我与主簿各推举了一人。正好今日诸公尽皆在此,赶紧将人选议定,及时补上这一空缺。”
周震江从袖中掏出推举两人的名单,一名里正从他的手中接过,送至张巡案前。
张巡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又让那里正将名单递与孙秉昌。问道:“这两人都很不错,不知县丞意下如何?”
“两人皆是可用之人,何人补缺全凭县令决断。”孙秉昌早已知晓二人的情况,看也未看递到手中的那页纸,直接将其放在了一边。
“既如此,审理积案,典狱之职怕是会更加繁忙,便将二人同时补为典狱,协助张巡审案可好?”
张巡话一出口,四座皆惊。一些原本神游的人也都抬起了头,四下窃窃私语之声不断。
作为孙秉昌手下第一员大将的何未峰自然是率先开口反对。“杂职职数乃是定数,现只有一个空位,如何同时安排两人。”
张巡道:“如何录事所言,现下户税征收正忙,人手短缺。而积案又多,也需及时处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杂职本就为县选,临时增加一人也是便宜之举。”说完,又转头看向孙秉昌、徐鹧、周振江三人,问道:“不知三位同僚意下如何?”
“徐鹧认为可行。”
“若是要处理这百余起积案,确实需要人手。”周振江道。
二人说完后,同时看向孙秉昌。
今日能进入县衙议事之人,虽有靠着关系混入县衙的蠢人,但这样的毕竟不多。此时在座的多数人都看出来这是新到第一天就被县丞来了一个大大下马威的县令联合主簿与县尉对县丞进行的逼宫。虽然不知道为何主簿和县尉会倒向县令一方,但出于明哲保身的考虑,众人皆选择沉默,县衙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孙秉昌心下怒极,但当着县衙内一干人的面前,也不能直接撕破脸皮,只是语气颇为不善道:“县令说笑了,这杂职虽为县选,可也要到郡府备案。便是郡府同意临时增加一名典狱,那这临时增加的典狱,任职时间为何?且其俸钱又从何处来?我等一地为官,虽有权决断一县之事,却也不能肆意妄为。”随后,瞟了张巡一眼道:“张县令,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巡嘴角带笑,反驳道:“赞府此言差矣!为公事增加一名杂职,如何能说成是肆意妄为。至于任职时间,既然此人被我等选为典狱,那咱们清河县自然不能行那兔死狗烹之举,等到再有杂任、杂职空缺,便由他再度补上空位便可。再说俸钱,自然是由公廨本钱(注)中出。”
张巡说完,杏花坊坊正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明年到任,本还想着再做一任。能在县内任杂职、杂任者多少都有些背景,若是到时候这职位被补了出去,再想补回来可就难了。因此,求助地望向自己的靠山何未峰。
此时已经是神仙打架,何未峰哪里为他开口,眼神制止了想要站起开口的杏花坊坊正。那坊正便只得将刚抬起一半的屁股又落了回去,唉声叹气。
“从公廨本钱中出,呵呵,张县令真的是不当家不知材米贵。何录事,你且与咱们县尊说一下这公廨本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孙秉昌语气轻蔑道。
何未峰再度起身,对张巡说道:“禀明府,本县公廨本钱之利微薄,现下只能勉力维持县衙运转,若是再增一人,怕是其他人的薪俸便要受到影响。”
“公廨本钱五分之利,怎会连薪俸都发不出?”
“明府有所不知,咱们清河郡县同城,郡府的公廨本钱体量极大,又基本都是在咱们清河县下派。本地的大商户基本都承担郡府的公廨本钱去了,只余下些许小商贩来摊派咱们的公廨本钱。若仅仅是这样也还好说,咱们尚可向些富户摊派,但咱们清河崔氏势大,本地最大的富户便是清河崔氏,其余的也都或多或少与崔氏有些关系,咱们的公廨本钱根本摊派不下去。这些年若不是赞府靠着个人关系,怕是在座之人,一半都要拿不到俸禄。”何未峰对张巡解释道。
这公廨本钱本应该主簿负责,但这等事关钱财的活计孙秉昌自是不会轻易放过,因此徐鹧对其中情况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何未峰所言非虚。因此当张巡望向他以期寻求答案之时,徐鹧缓缓点了点头。
张巡只又以目光询问周震江。
周震江在清河县的时间是三人当中最长的,对清河县的情况也最为熟悉。清河郡县同城,公廨本钱的状况确实如何未峰所说一般十分尴尬,但终归还是有结余盈利的。只不过这结余也确实是因为孙秉昌说服崔家承接了一部分本钱而产生的,几乎都进了孙秉昌个人腰包,因此何未峰说的虽与事实有些出入,但终归还是实情,所以周震江同样冲着张巡点了点头。
“既然县令、主簿、县尉一心为公,同意增补一名典狱,孙某自然一并赞同。然则孙某能力有限,掌管县衙公廨本钱却只能堪堪维持县衙运转,新增典狱的俸钱,孙某无能为力。实在无颜继续掌管这项差事,这公廨本钱便交由县令和主簿管理罢。”孙秉昌再度发难。
孙秉昌将话撂下后,不给张巡等人反应的时间,起身大步离去。何未峰见状,快步追了上去,那杏花坊的坊正则是紧跟在何未峰的身后。
关系到在场每个人的月入,一时间,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并将目光向张巡、徐鹧、周震江三人移去。
张巡、周震江面色如常。而徐鹧,望着孙秉昌的背影,目欲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