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宫,云和宫”
汪明朔心中反复快速默念着这三个字,脚步急促,顶着满长平的绚丽烟花,终是在云和宫门前望见了想见的人。
他过去的两个月,不断对自己说:“待她归来,我便什么都与她说,不要再似如今这般,饱受单思之苦……”
眼前的女子仰头望天,面容冷清,她披着一条银狐轻裘披风,似是在月宫住着的仙子,散发寒气却又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
雪白的肤,如墨的发,高挺的鼻,红润的唇,若有若无的笑画中仙,梦中人。
汪明朔不由自主地在袖中空手描绘她的轮廓,正如他夜夜梦回,提笔绘她一般
她似是被脚步声惊到,猛然转头,眉头轻蹙,冷寂的眼里映着警惕。
她见是汪明朔,眉头缓缓舒展,神色轻松了些,却又轻轻地抬起头去,仰望着长平夜空,兀自看自己的烟花。
汪明朔被柔欢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似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左右平静不下来。他无法像方才那般肆意,只敛住满腔情怀,默默站在距柔欢两尺处。
周边没有他人,唯有二人。他们一言不发,就这样,默默看着同一片天空,望着同一片烟火。
不知何时,最后一簇烟花散尽,为这个狂欢的夜画上句点。
长平的黑夜裹着一层白蒙蒙的的烟,夹着略微刺鼻的烟火味,给这个皇城增添了一番神秘。
热闹过后,是一片寂静,夹着一丝暧昧与汪明朔竭力克制的热情。
“云和宫冷清,汪侍郎何苦至此?”柔欢转过身,那双亮若星辰的眸中终于倒入一个俊逸的身影。
他咬咬牙,终于将这藏于心底的话说出:“今夜烟花大会,明朔惟愿一双人。”
言辞大胆,爱慕之意昭然。
“可我喜好清静。”柔欢公主却似铁石心肠,一点不为面前良人所动,连讶然都没有,甚至流露驱逐之意。
汪明朔心中一痛,却是不忍离开:“公主早知我心了,不是吗?”
“侍郎大人真是大胆。”柔欢公主听他声音包含落寞,嘲讽一笑,“侍郎大人莫是不知道么?你姑姑,已将我许配给了南央二皇子。”
汪明朔闻言,身形陡然一怔,喉头似被什么给堵了,俊美的面部憋得通红。
“原来侍郎大人真的并不知情啊。”柔欢轻笑,这笑是多么美,却美的令汪明朔倍感凄凉。
“我这就去求姑姑……”汪明朔急道。
“求,有用?”柔欢的目光中似有不屑。
汪明朔看着那双自己迷恋的眼,在那双眼里,他如同一个幼稚的孩童,不懂世事,不明白人复杂的心思。
他只觉浑身剧痛,似行凌迟之刑。
他何曾,何曾被人用那样一种眼神注视过?
为何在她眼里,自己就如此无用?
“侍郎大人,人,总是要靠自己的。走投无路的时候,得学着逼一下自己,逼一下别人。我能成今日的模样,都是因着从前走投无路的时候太多。”柔欢嘴角挂着多年不变的笑容,柔和中透着骄傲,“不过侍郎大人,你从小便长在汪家的温室,能靠着别人,也是一种能力。”
“你,是在看不起我?”汪明朔痛若心死,他分明看懂了那丝不屑,却依旧忍不住去问。
“侍郎大人是个聪明人,何必问的太清楚。”柔欢缓缓说着,将身影隐入漆黑似是望不见底的云和宫。
铜门相碰,门栓拴上,冬日生灵沉寂,门外好生荒凉。
“汪明朔离开后,神情恍惚,步履飘摇,此时已出宫归去。”云和宫的暗处,一道似融入黑夜的深沉男声响起。
柔欢听到这道声音,卸下了全部防备。她叹道:“渐影,你说,我接下来要做的,到底是错,还是对?”
崔渐影从暗处走出,站在柔欢公主跟前,似是一棵足以遮天蔽日的大树,令柔欢公主好生心安。
“若是你下定决心要去做的事,便都是对的。”
柔欢看着眼前的男子:他身材修长,眉如刀削,鼻梁高挺,唇薄紧闭,面部棱角分明,目中透着她从不质疑的忠诚,浑身带着从不指向她的杀伐与凉薄,刚毅深沉,有携她共赴修罗场的勇气。
当初,自己只是给了他一个名字而已。
柔欢公主定了定心神,摒弃方才的杂念,朝崔渐影道:“汪侍郎虽生在汪家,却品性清高,更有八斗之才。去年他于科举摘得榜首,受封中书侍郎,众人虽议论纷纷,我却知道,这状元之名,确是名副其实的。”
“我真是不明白,汪家,是如何养出这样的儿子?风流不说,竟是这般单纯。”柔欢眼中闪过一丝算计,“他是长平第一公子,容颜俊逸,才情卓越,家世直逼皇室,二十岁已拜四品中书侍郎,从来被视作人上人。这种人心性极高,如今,被我用言语相激,从今往后,该对汪家的照拂心生抵触了吧。”
崔渐影开口道:“我打探良久方知,他的母亲王氏,是汪从远的一生挚爱,侍郎出生不久便因产后病离开人世。后来,续弦娶进,这才有了另外的二子一女。”
“原来如此,汪从远竟是爱过人的。不过,这便注定,我要毁了汪明朔。”柔欢公主倒了一杯茶,笑叹,“这爹做尽了坏事,却舍不得疼爱的儿子手上沾有污秽,他让他读尽圣贤书,养成高风亮节的品性,让他被世人敬仰称赞。如此想来,汪明岐与汪明卫竟有些可怜了。”
“汪明卫不足为叹,唯有汪明岐是可惜的。”崔渐影幼年习武,深知其中不易,“他虽为人娇奢,武艺却是一步一步勤学而来,耐得其中酸苦,也颇有担当与天赋。原先,汪明岐总是伴汪从远左右,现在想想他面上那神情,该是求自己父亲一赞吧。”
“在大昌,身为皇家儿女,虽享尊荣,却被权臣肆意拿捏;生为汪家儿女,虽贵不可言,却被先入为主地灌上逆臣的名号,在刀尖儿上行走,久而久之,野心便大了;可若是生做普通官宦人家,只站错阵营这一条罪,便足以株连九族……在这世间,究竟怎样活着才是好呢?”柔欢用玉手缓缓拆开发间珠翠,乌发瀑布似地落下。
“活与不活都难由着自己,人总是不想死,只有先活着了。而要怎样活着,也由不得我们来选。”崔渐影望着眼前放下防备的丽人,寒冰一般的脸终于露出一丝温情。
这样看她,似乎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柔欢恨声道:“崔家书香门第,世代清廉,最后,却落得满门四百七十五人被杀。他们死的太冤枉,我,我至今忘不了那些场景。渐影,此仇 ,必报!”
她看似柔弱的脸上,显出与外表不相称的狠绝来,看的崔渐影心中一痛。
他走近这个只在自己面前流露喜怒哀乐的倾国美人,将结满茧的手掌抚在她的肩上,温柔道:“那是我的家,我去报仇。你太累了,藏起来,歇一歇,好吗?”
柔欢抬起头,眼中泛起一层水雾,“怎么报?你怎么报?离了这个身份,我们要怎么报仇?我歇不了,渐影,我得去害人,我还得去害人!”
她的声音嘶哑无助,崔渐影真想让她放开恩怨,放开痛苦,就此便带她走。
可这,却是不可能的。
血海深仇,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何况,她是亲眼看见了
柔欢公主将头深深埋在崔渐影的怀中,抓紧他的袖子,过了良久,似是终于狠下心来:“渐影,我再也不会迷茫了,我再也不怕去杀人害人了,再也不怕自己的心变坏。”
“我要把这条路走下去,做的比汪从远更加决绝,更加狠毒。”柔欢的眼神坚定,却充满哀伤。
她看起来是这样弱不禁风,可她却又背负了这样多。
崔渐影抱着怀中瘦小身躯,举目望外,问道:“你决定要走不归路,就是把自己给毁了也没关系,是吗?”
“嗯。”
“好,我陪你。”不知为何,崔渐影却笑了,笑的很舒心很真实,“未来什么的,我统统都不管了。我就像小时数那样,护在你身边。你只管去做,不管什么,我都帮你。”
崔渐影带来的温暖,不管是身上的还是话中的,从肌肤,骨骼,一直传到柔欢心里。她不敢想,不敢去动这个心思,她一边迷恋这种温暖,一边逃避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