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长平的宫门前。”温乐轻笑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当时,太后坐在凤辇里,怀里抱着我,那是我第一次进宫。我八岁,焕之九岁,都还是孩子。他跑到凤辇前接太后,见到帘子掀起便恭恭敬敬地俯首喊了一声母亲。那下车的人却是我。焕之见是我,也愣了神,看看左右没有近身的人,这才舒了一口气。”
“太后对他说,日后我便是亲人了。他当时好高兴,对我承诺,我日后一定对你好,什么都不瞒你,你日后同我说话也不要绕几个圈,你不是旁人,总之,我肯定对你很好很好,掏出心窝窝的好。”
“从此往后,我在旁人面前虽常惹祸,却总是表现得乖巧的。但是见到焕之,就立刻变的跋扈,总在欺负他。他要不依我,我便对他说:你可是叫过我母亲的,要是你再不肯,我就把这事到处说,传的楚州都人尽皆知。其实我也知道,就是不说这话,焕之也会让着我,他确实一直掏出心窝窝地对我好。”
“我八九岁时欺负他,十岁的时候开始喜欢他,大概十三岁,变的很依赖他。依赖他,就是悄悄地爱上了他,便是连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后来,我出宫时打了汪家的人,太皇太后汪氏找了由头便要治我的罪。我跪在冰冷的地上,焕之也跪在我身旁,他捏了捏我的手,轻轻道了一声:温乐,别怕。”
“这四个字,令我的心突突一阵乱跳,对着盛气凌人的汪氏也不害怕,因为当时只顾着想我旁边的人。我就这样发现自己爱上了焕之。没有什么一见钟情一眼万年,就是这样日积月累,当我蓦然回首时,这才发觉种种往事纷纷纠集成了爱的情愫。”
“从前没有心思,便看不见焕之的心思;后来有了心思,就知晓了焕之的心思。只不过,他不说,我也不说,整个皇城却都知道了。”
“我开始像个女人,也学着宫中的女子绕着弯儿说话,不再同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即便我知道,不管我是怎样的,焕之都喜欢,可我更想变成最好的女子,让最好的自己陪伴他一生一世。”
董存琋听着温乐娓娓道来,心头也不由的一暖,当初他与可清不也如此美好,她不说,自己也不说,二人之间的情谊却是谁都知道的。
“可惜后来,焕之成年……”
“之后的,便不要再说了。”董存琋轻声打断温乐所言,声音中隐隐透着凄凉。
何必要在美好的回忆后加上遗憾呢?温乐懂他的心思,这也是自己的心思。
一颗细小的沙石从上方滚落在温乐头上,放出去的神思即刻被拉了回来。
“上头好像有人!”温乐低呼。
董存琋也立即注目上方,此时的太阳刚刚升起,云雾散了很多,上方橙色的火焰若隐若现。他心中一怔,刚想开口,声音在喉中低呜一声却又即刻停住了。
他看着温乐,道:“你来喊。”
温乐虽一脸狐疑,但见着上面的人越行越远,也是无奈,只有大喊:“这里有人!这里有人!”
她慌忙之际,突然想起怀中还有许佑作所赠的竹笛。
上头的人分明定住了,可见是听见了的,此时却不肯回话。
阳光照射在董存琋的铠甲上,使得他周身都反射着金光。突然,一支带着银光的精致利箭从上方射下,擦着董存琋右颊而过,在他俊美的脸庞上又添了一道新痕。
“来者不善!”董存琋疾呼一句,随后转过身来,右手抓着温乐的臂膀,左手抓过武器与面具,毫不迟疑的往下一跃。
温乐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拽下,心中连恐惧之意都未来得及生成,身子却已实实地落在地上。
她睁开眼,望着眼前之景,不由发笑。
“求人不如求己,早知如此,我便自己寻了出路。”董存琋望着上头的石障,心中难免郁闷。
原来,方才困住他二人的地方,离地仅三丈之高,只不过被迷雾遮住,看起来深不见底似的。
他二人躲在石障下,箭支密密麻麻扎进前方土壤里,钉死了一条吐着信子朝他们涌来的蛇,却怎么也伤不了他二人。
前方是一具被野兽啃尽肉的白骨,温乐想起阿允说的表兄,庆幸董存琋将自己一同拉住,放在方才的方圆之地,否则,就是不死于这满地石头树刺,也会丧命于野兽蛇虫齿下。
温乐因他令自己呼救的事对董存琋起疑,郑重问道:“我之前与你说的,你可同意了?”
董存琋此时思绪万千,细细想着上头人的来历,此时温乐突然插话,他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你之前说的什么?”
温乐听他语气,竟似全然未将她的话放进耳里似的,不由生怒,加重了几分语气:“若你南央军先找到我们,许我自尽,以保全自己,保全焕之!”
董存琋这时候才垂下眼眸细细看了一眼温乐,眼中透着欣赏之意:“不要把自尽老挂在口中,你就算被南央带走,也不用自尽。”
温乐冷笑一声:“原以为你与他人不一样,想来还是卑鄙的,总欲拿我当焕之的软肋来害他。”
董存琋知道温乐是误会了,解释道:“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也没有人听过你的声音,所以我方才叫你来求救。也是这个道理,要是遇上我军,我便说是你救了我,没人会知道你的身份,你便犯不着去死。只有一条,就是你要随我回南央。我就算再不明理,也知道不能放虎归山,从此你便当自己在大昌死了。”
他说的这样公正,到底是存了一丝私心。
微风浮动温乐脸庞,就像心中那股暖流一般轻柔抚过。确实,若是真碰上南央军,这样是自己最好的选择。她垂下头,即便自己知道,这结果尚未定下,可她光是想想,便有些不舍。
“但若是先遇到大昌军,我定是要战死的。到那时,你要好好给我收拾,将我送回南央可好?”
温乐听到这里,眼眶不由变的湿润。
“好。”温乐轻轻应了一声,不忍中透着些许果决。
董存琋听到她的答复,反倒舒心而笑:“一日之间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也是我的幸事。”
他们都明白对方,都理解对方。
二人之间的友情是真,于国而言,却只是私。他们不敢私自放对方回去,因为这样便是对国的不忠,何况那里还有他的父兄,她的爱人。他们力所能及,便是保全友人的性命,保全友人的身后荣光。
箭矢终于停歇,将前方茂林弄的一片狼藉。
董存琋与温乐二人趁此空隙挣脱,他们知道,再过一会儿,那些人便会下来查找他们的尸首。
二人对之前来人的来历只口不提,他们心知肚明:无人认识温乐,那么,方才的箭矢只能是给董存琋的,而楚州民兵用不起这样精致的箭,那,便是南央中出了逆贼,想趁此际杀国之储君
他们不是来救主的,而是来弑主的。
日头渐渐上来,雾气也越来越稀薄,周遭野兽毒物蠢蠢欲动。
董存琋望着日头的方向,笑道:“有了太阳,这便好办了。咱们只消一直朝东北方走,便可找到楚周山的东北出口。”
经过几番摸爬滚打,二人早已遍体伤痕,他们各拔了两只箭矢,就此作拐杖杵着,遇到毒蛇野兽,也正好以此防身。
二人越是往里走,瘴气便愈加浓厚,处处都是滑坡沼泽,他们只好掩面缓步走过。
董存琋时不时回头查看,并消去他二人的痕迹。温乐默默将这些记在心里,对董存琋的敬重又多了几分。
“还好有人陪着,不然我独自一人不知会如何了。”温乐轻轻叹了一声,却不想被董存琋听见。
“就是没有我,你也可以活下来。只是多了个人,求生的意念便更强了些。我比你多些求生的经历,可这于我也是同样的。”
二人走着走着,进到一片密林处。
温乐见董存琋不时揉搓双腿双臂,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董存琋撩起衣袖,露出古铜肌肤,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疹。他叹道:“南央多崇山峻岭,楚周山在我们南央实在不算什么。我打小便随军征战,或许是接触瘴气多了,身体便有些受损,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一入瘴地,四肢便起红疹,瘙痒难耐。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离了这鬼地方便没事了。”
周围空气透着枯枝败叶的腐朽潮气,温乐此时也觉得口干舌燥,头晕恶心,只想快些走出去。
二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董存琋突然停下,面色十分不好。
“我们,又绕回了原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