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的香甜,香甜到温乐不愿醒来。
对她而言,这段时间不是休息养伤,而是被生活种种压垮后偷得的那短暂闲暇。
温乐睡的昏昏沉沉,只消她犯了些动静,婢女瞳人便会前来查看,时不时为她捻一捻被子,擦一擦额头,连药食都会小心伺候着喂下,无需温乐劳神。
如此周到,温乐索性便不肯睁眼,放任自己睡了一觉又一觉。
这时的温乐还不知,若不是因为瞳人与自己的深深羁绊,若不是因她的耿直忠诚,后来的瞳人也不会死得那样惨烈。
但,这又是后话了。
初见温乐,瞳人不过七岁,还在垂髫之年。那时她甚为年幼,不慎弄脏了尚衣局将上贡的冕服,掌事的女官因此将她打到几欲气绝。
温乐无意间见到此景,她见瞳人年纪尚小,不该如此横死,便将她从尚衣局讨了过来,并吩咐宫里年纪大些的宫女多照料些。如此,瞳人便在露华殿安定了。
隔了两年的光阴,瞳人也大了些,不能再同从前一般只做些无关紧要的小活计。但她也乖巧伶俐,殿中的女官锦绣姑姑便送瞳人到温乐身边掌茶。
温乐当时也不过十三岁,性纯良,工音律,喜武却不好斗,浑身上下未沾得半点贵族跋扈之气,习性也平常,唯有一点不同,便是好品酒。
小皇帝时不时往露华殿跑,他总说女子不该喝太多酒,却一边叫常德偷偷搬来些甜酒。
一日,瞳人正为温乐斟茶,姜焕之猛的推开殿门跑了进来,兴致冲冲道:“这户部臭耗子林老鬼总算被朕揪住了尾巴,让他在粮仓里白啃了那么多年,今儿个总算制住他了。”
他靠着温乐坐下,一边气喘吁吁,那时也是年轻气盛,还未来得及喘几口气,姜焕之又忙着伸长脖子叫唤:“常德!常德!你小子怎么还不进来?”
常德那时已经十八岁,却被年仅十四的小皇帝唤做“小子”。光是什么“臭耗子”,“林老鬼”的话,已经够让瞳人憋的难受,可听到这里,瞳人一个没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皇上!奴才来了!”
一个面上白嫩,身材高瘦的小太监弯着腰弓着背,慌慌忙忙跑进了露华殿,末了,还做贼似的往殿外视察了一番。
见好像没有威胁后,他指着瞳人,佯装严肃道:“你,去外面把门关上,站在门口好好看着,见有人来就赶紧进来通报,要是做不好,公公我就命人抽你筋,扒你皮。”
那还是瞳人第一次见着皇帝与常德。
瞳人听闻常德之言,脸都白了,唯唯诺诺地要去关殿门。众位宫人望见常德假装一副凶狠模样把瞳人吓得不轻,纷纷笑出声来。
温乐一把拦住她,朝常德笑道:“常德,别吓她,瞳人才九岁。”
姜焕之也跟着温乐笑问常德:“常德,你假的谁的威风!这么厉害呐?”
常德摸摸头:“今天看见新提拔的宫女,我这才难得跋扈一下,刚说了两句就又被您二位给捅了面子。底下的人都不怕我了。”
“东西呢?”姜焕之见常德一副委屈模样,似乎习以为常,也不理会他,只笑着拍了拍桌子,示意常德将东西呈上来。
“诶诶诶”,常德这才直起腰板,将怀中藏掖着的一小壶酒拿了出来。
“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和咱大昌的不一样,听说烈的很。皇上与郡主别喝太多,被太后知道会不高兴的。”
姜焕之将温乐杯中的茶水往地面一泼,自己斟了一杯递与温乐,笑眼盈盈,柔声道:“你先尝尝。”
温乐接过杯子,用唇在杯沿轻轻抿了抿,抬起头来却开始不住地咳嗽。温乐的双颊须臾之间便成了通红,如同遍布了满天朱霞。她边用手扇着面颊,边呛咳道:“好辣,好辣。”
姜焕之见此,连忙将温乐手中的杯子夺过来往桌上一掷,骂道:“什么破酒,这么呛人!”
“你生气做什么?好喝着呢。”温乐见杯中洒出几滴泼在四周桌面上,整张桌面都散发着浓浓醇香,又将杯子给拾了回来。
“真好喝?”
温乐点了点头。
“那我也尝尝。”姜焕之笑了笑,盯着温乐手中的杯子,猛地便抢了过去,也把它放到嘴边抿了抿。
“你,你,你做什么呢?”温乐羞红了脑袋,连话语也说不利索了,“瞳人,去屋里给皇上再拿一个杯子来。”
常德见此,也尖着嗓子开始嚷嚷:“皇上,您又不是没杯子,用郡主喝过的做甚?您是九五之尊……”
“打住打住,常德,你去外面把门关上,站在门口好好看着,见有人来就赶紧进来通报。要是做不好,朕就命人抽你筋,扒你皮。”姜焕之说三两句话便将常德支开了。
常德心里一百个委屈,一百个不情愿,却还是朝大门迈开小碎步去了,一边小跑还一边琢磨:“诶?这话我怎么好似听过呢?”
咚,咚,咚敲门声一声比一声急促,将温乐从过往时光的美梦里拽了出来。
耳边传来瞳人的怒骂声:“你这人怎么这般无理!”
“让我见你家郡主,我还有要事问她!”门外传来一阵男声,声音焦急之中透露着些许虚弱。
“我家郡主前日里被你打伤,现在还昏着呢!你还来干什么?再说了,我家郡主你想见就见啊!
”
瞳人见到此人便心中来气,一想到主子如今的模样便心疼不已,也不顾品阶高低和他吵了起来。
“我已经饶了她一命,你还想怎的?”董存珷反驳道。
“打女人?你就不是个男人,你不要脸!”
“你!你咳咳”
董存珷听了瞳人所言,只觉得脸颊火辣辣地痛,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掌,前日里受的伤因此开始发作。他捂着胸口,此时开始没命地咳嗽。
温乐在房中听到董存珷如此,也不顾自己,赶紧拖着虚弱的身子起来。
有些日子没出去,白日里的光便显得格外刺眼。温乐站在门后,卸出全身八分力才将跟前这门打开。
“瞳人,让五殿下进来。”
瞳人正手持扫帚如临大敌,此刻听到温乐说话,先是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
待她果真见到温乐身着素衣倚在门桩上,连忙扔下扫帚跑去催温乐回屋。
“入秋了天凉,郡主身子又虚,要小心受风。别理那个无理之徒,回屋来,奴婢给您加件衣裳。”
温乐心中感念瞳人的真情,但她早已不是从前的稚嫩小儿,她知道何时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些什么。
“瞳人,不可对五殿下无理。”
“可,可他……”瞳人一着急,口齿便不伶俐。
“我有要事同五殿下交代,你就在院子里等着。”
温乐的嘴角浅浅一弯,虽还透露着虚弱,但这一笑却足以宽慰瞳人好叫她放心。“五殿下他是不会害我的。”
入秋之后,万花锦绣都已陆续入土,唯有青山绿枝常在,还有这亭边的三面镜湖依旧。
温乐肩上罩着瞳人为她披上的石青攒珠披风。董存珷看着眼前这位身着素衣,娇小虚弱的女子,着实不能将她与“铁面定远将军”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称号联系起来。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能相信,这样的一位女子,竟能在修罗战场上砍下敌军三千头颅。
“’瞳人方才唐突了殿下,我代她陪个不是。”说话间,温乐已朝董存珷行了一礼。
礼毕,温乐又道:“再谢将军不杀之恩。”转眼间又是一礼。
“我病初愈,尚未梳洗整理仪容,诸般待客之道皆未尽到,对殿下极为怠慢,望殿下理解,请再受小女一礼。”
说罢,三礼一气呵成。
董存珷本以为与温乐郡主相处会有些剑拔弩张的境况,却没想到她言行举止间竟如此周到,反而令自己有些不知所措了。
寒暄过后,二人有片刻沉寂,各有所思。风吹叶落,落在二人之间的石桌中心,枯叶与石桌的轻轻碰撞,打破了此时似乎已经静止的境地。
董存珷身上的绑带从前胸至后背,一直缠到手掌,就是玄色的长袍也遮挡不住伤口与绑带在躯体留下的狰狞点缀。
他只有十六岁,可他的体魄却在常年战火的逼迫下强壮得不似少年儿郎。
如今,董存珷褪去了前日里凶狠的模样,温乐在他的眼中似乎看见了些许皇室子弟难得拥有的清明与稚气。
“你怎会知道可清?”董存珷先行开了口。他来时便紧握着拳头,手心不知不觉便溢出了汗液。
“你大哥要我替他问你,可清安好否?”
“她,她”董存珷眼中露出淡淡愁思,不知如何答复。
如此,温乐便猜到那位叫做“可清”的女子大概是何下场了。
一个是烟花雏妓,一个是当朝太子。若是无情,片刻欢娱;若是有情,肝肠寸断。
“殿下不必为难,可清姑娘的事无法说出口便不必说了。小女不过是代人传话,令殿下知道,你大哥生前甚是牵挂可清姑娘便是了。”
“为何我大哥会同你说这些?楚州之战到底如何?我大哥他又是如何死的?”董存珷想知道的事太多,一张口便朝温乐抛出了三个问题。
“你大哥知道我是女儿身,不是个哑巴;我也知道你大哥心中放不下可清姑娘”温乐轻叹了一声,“若不是因为各为其主,我与董存琋该是一世的知己。你大哥说你对别人凶的像只狮子,见到他却温顺地如只兔子,看来,这是真的。”
董存珷听到温乐说的最后一句,脸不自觉地红了一红。
“殿下所问的三个问题,其实还是同一件事。若要让殿下明白,小女还是将楚州之战完完整整地说给殿下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