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湘如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四面楚歌,只是他意想不到的是,再见如海的村民,竟是成了这番阵势。那些农人褪下了农装,放下了锄头,找出置于农舍里尚未蒙灰的兵器,气势汹汹的,俨然成了一队行伍。
温乐见此,心中百感交集。之前南央突然发难自落角滨攻打楚州,因楚州地偏且军备尚未及时准备,很快便被攻克了安良,如海二县。
楚州二县奸臣当道,他们弃了百姓,自己逃遁离去,留下几千百姓惶惶不安无处安生。被逼无奈之下,百姓便自发组织起来御敌,即便战争结束,村民同仇敌忾的气氛却未曾改变,这便有了如今的局面,令温乐即欣慰又悲伤。
文湘如身形瘦弱,被当中一位四旬上下的男子一把推倒在地,男子喝道:“你这没良心的混帐东西!我们夫妻二人看你孤身一人十分可怜,便让你同我们共食所剩不多的粮食,你倒好,趁我们不注意竟然对祭祀的食物下了手!”
男子愈说愈气,拎着文湘如的衣领朝着面额上便下去一拳。挥落之际,只见一双素手抓住了男子的拳头,那手着实纤细,却可使男子的臂膀动弹不得。
温乐识得这四旬男子,是她许久未见,十分想念的故人,但这故人却是不识得如今这番打扮的温乐了。
此人姓许,名佑作。多年前,许佑作只是如海县的朴实农民,淳朴且仗义,直率且热情,在温乐孤立无人可靠时,便是此人时时带来些吃食,照顾了她不少日子。
三月前,南央军进犯,无良的士兵迫害了许佑作即将出嫁的女儿,丧女之痛痛胜心死,许佑作首先站出来反抗。
他拿着锄头与南央虎狼之兵交锋,带领众人举刀反抗,后来成为铁面将军秦长英的左臂右膀。秦长英而后赴京离去,许佑作便成了众人民间的头领。
“姑娘,你武艺高强,许某不是你的对手。但俗话说双手难敌四拳,我们五十个汉子在这里,后头还有许多人正赶来,姑娘你若是还要阻止,我们这些粗人就是冒犯了姑娘也要整治了这贼人!”
温乐深知许佑作的为人,即便他说出如此之狠绝的话来,温乐也并不生气。她轻放下许佑作依然握紧的拳头道:“先生不要动怒。小女只想知道,此人犯了什么样的大错?若是因为一时误会伤害了人命可不是好的做派啊。”
不等许佑作作答,文湘如便躺在地上叫喊着:“你我素未相识,姑娘不必管我!今日我文湘如也是衰神附体,吃个馒头也招此大祸啊。横竖不过一顿打就是了,你们要打便打吧。”
许佑作一听,皱起眉头怒道:“你可知馒头都是哪里来的?这些馒头都是我们这些穷户百姓日日夜夜的心血!楚州刚刚遭遇战事,上面克扣不发,下面颗粒无收,哪里还有米面食材?如海又被南央蛮子洗劫一空,没有钱财可言。这是我们众人饿着肚子向西走上三百里得来的,你这贵公子又怎能想象?我们好不容易凑齐了祭祀的规格,供上了祭台,你却……”
文湘如听许佑作所言,心中本不平,此时却是降下了七分,道:“我不知一个祭祀馒头竟也这样难得……待我与走散的商队相遇,赔给你们二十个大白馒头可好?”
旁边一位名叫阿贵的彪形大汉将手中大刀在文湘如头上挥了两刀,唬得文湘如连连抱头。阿贵骂道:“我们要那个做甚!你动了祭祀的食物,便已经冲撞了神明,就是再摆十盘百盘也没有用了。”
许佑作也在旁气道:“都怪我,都怪我啊,没好好看住这个贼子!我本让他进屋喝一碗汤裹腹,谁想……诶……”
当时,许佑作见文湘如饿的紧,便邀他进屋裹腹。
在山穷水恶的楚州,人人自危,许佑作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好人,自己都填不饱肚子,还将自己的吃食分给一位外乡人。
文湘如见此景心里也难受的紧,他喃喃道:“我本是元启人,来此处寻亲便走,不知这里的规矩。”
元启康都祭祀的规矩同大昌很不同:元启人祭祀拜完神明便将祭品分食,旨在吃下神明赐予的福祉;大昌人则要在祭祀后将祭品喂给鸟儿,通过天空飞翔的鸟儿将心意送与神明。
许佑作是如海县领头的人物,遂暂时将撤下的祭品放在他的屋里,由他来负责之后给鸟投食的事宜。文湘如进入里屋后,见桌上摆着馒头,加上方才许佑作让他进屋吃点东西,文湘如便以为这是给他的吃食。
许佑作盛了一碗野菜汤进屋想着给这个外乡人食用,却见文湘如已经动了祭品,冲撞了神明,犯了大罪。在许佑作眼里,这是文湘如恩将仇报了。
许佑作气愤非常,拿起扫帚一顿乱打,将文湘如打出了草屋。
文湘如只当是因为自己吃了他的好东西,许佑作心疼不舍才有此举,故也没有太当回事,见到惊弦后便忘却了,谁曾想到是有此等缘由。
温乐于此也觉得十分难办,毕竟冲撞了神明是大罪,可对于文湘如而言,却是不知者无罪。
她对许佑作说道:“先生,这位公子也是无意做错了事。您当初本着好意助人,现在为何不本着好意饶过了公子?”
“姑娘有所不知。”许佑作答道:“若是其他的也就算了,但我们此次是为了给秦将军祈福的。秦将军身在长平,被那些枉法的权贵们百般迫害。前不久我们听过路商队说起,汪家为首的权贵集体向皇帝进言,要将秦将军送给南央,二国才能修好。这不是胡诹吗?若是将秦将军送到南央,秦将军还会有气儿回来吗?这分明是在陷害忠良!秦将军如今性命堪忧,我们这些庸人没有什么法子救他,只能求天上的神仙,可这小子今日却冲走了吉祥。我们,我们担心秦将军有不测啊。”
立在许佑作身边的阿贵愤愤不平道:“南央蛮子烧杀抢掠,刺史却第一个逃了。为此,许叔和我们一众都死了许多亲人,好在秦兄弟潜入敌营,杀了他们的大将,又带着我们这些人僵持了十天十夜,这才解了破城的危难。皇帝倒也明白,将秦兄弟从白丁一口气升到了五品。可这汪家不是个东西,家里出了汪明卫这个败类还不够,竟千方百计要秦兄弟的命。”阿贵是个性情中人,想什么便说什么,他说完,嘴里还啐了一口,以示厌恶。
汪明卫乃汪从远嫡生的三子,可他却不像老大老二般文韬武略。他是个不成器的人物,整日里游手好闲,十分散漫。汪从远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遂将汪明卫提至三品,便发落到楚州,成了楚州的刺史。
若不是因为南央突然袭击,汪从远这招倒是手绝妙的棋。一是将爱子送离了天子脚下,瞒过了有心人的监视,二是在楚州埋下了至亲心腹,从而断了杨婉与元启的一条联络要道。
可惜,南央扩张吞并的野心来的不是时候。汪明卫胆小如鼠,且没有政治权谋,他疏于职守弃楚州于不顾,竟还从楚州赶回长平,给汪从远的政治仇敌生生送去了鞭挞的机会。
汪明卫恐怕致死也没有相信,当他诉说了他的逃生经过后,方才一脸慈祥怜爱的父亲,会霎那间面露阴狠,而后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剑穿心。
这就是汪从远,对政治形势的判断无人能及,对权力的追求大过于天。
当姜柔欢看到躺尸于飞霜殿前的汪明卫时,她突然产生了一霎那的退缩。她问自己,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对抗眼前这个恶鬼?
要让他偿命,就要比他更加的阴险无情,现在的姜焕之做不到,现在的姜柔欢也同样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