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正月,相同的地点,相同的景色,相同的人,唯一不同的便是与当初截然不同的心情了。
红衣少女黑发披肩,脸上神色却含笑,眼中亦是透出满满的幸福。这一次便是她最后的一次参加祭祀了。
再过差不多三个月,等到去年翰书送来的乞儿完全学会祭祀的舞蹈,她就可以带着阿浣一起挣脱那个常年压在她们头上的禁锢了。从此,她亦可以像是一个寻常人家少女一般在外面四处走动,而不是通过一本一本的书籍去描摹这个外面的世界。她想,甚至在未来的某一天,她还会遇见一个如话本中的那样深爱着她的男子,和生死同穴。
水娘一边想着一边跳起那跳过无数次的舞蹈。隐隐约约,水娘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一种欢愉的感情,但是要让她细说到底有什么不同她又无法言说。
似乎海棠花林十分的欢愉?水娘心中隐约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动作更加流畅的跳着。而在周围的人看来,少女的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斥一种从未有过的意蕴,且身上的幸福感和愉悦感似乎都溢出来感染周围的人了。
少女尚未跳完祭祀的舞曲,朱红色的海棠花瓣便开始了坠落。一场花雨,遮住了少女的风姿,但是却无法掩盖清脆欢快的铃声。
她未曾睁开双眼,但是感觉到无数柔软的花瓣从自己的面上手上划过。如此温柔而又带着眷念的温度,就像一双手轻抚而过。她依旧舞着,只是虔诚的感谢和祝福。
神怜世人,那就希望大家一切如愿吧。
水娘一如最初的往日的睁开了眼睛却是惊奇的发现四周竟然没有一片海棠花瓣,闭眼之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按下心中的疑惑,转身也如往常一样迅速的离开了。
水娘在傍晚果然等来了自己要等的人。
“你来了。”怀抱着人偶的少女笑了笑。
翰书亦是笑着点头“今天祭祀上的神迹已经在城里传开了呢,他们都说是龙神显灵。你跳的可真是不错。”
“今天真是龙神显灵吗?”
“谁知道呢,我看的是你跳着跳着花瓣就忽然落了,然后一片红光以后海棠花就消失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我觉得应该是好事吧。”男子思索一会儿后回答。
两人闲聊一阵,便相互道别了。
水娘本是雀跃的进了自己的屋中,看这在怀中的人偶却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眉峰微微蹙起,眼中光芒晦涩不明。她坐到人偶的身旁,伸手轻抚着人偶的脸,像是陈述又像是询问一般的问到:“阿浣其实喜欢他对吧,每次他来你都很开心哩。很快,你就可以在他身边去了。他真是幸福啊,忍不住要嫉妒他了,阿浣……”
低喃声越来越低,渐渐地听不到了。倏而水娘面上的笑意从眼角漾起,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那本是墨色的双眸似透亮一般,闪着幸福的光芒。
而实际她目光注视的对象只是一个冰冰冷冷的人偶而已。
这夜在谁也看不到的广袖之下,一双木质的手指轻轻动了动,随即又恢复了开始的状态不再动弹。
水娘最近忙于教导新来的女孩跳那祭祀之舞,女孩年仅十三岁,正是活泼好动又好奇心旺盛的年纪。每每看见新奇的东西便想去探个究竟。
一日水娘和翰书在花园里面商量事情,小女孩偷偷溜进了少女的房间。看见那倚靠在椅子上的人偶像是被蛊惑着的一样慢慢的走进,伸手去触碰它。
女孩有些许惊讶的摩挲着人偶的长发,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嗯,少女惊讶的发现人偶的头发居然比自己的头发摸起来要更加柔顺。这时外面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和铃声,小女孩心虚的收回手想要溜出去,未曾想,无意之间碰倒了人偶,人偶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
小女孩苦着一张脸挨训,听着少女细细的数落着自己,小女孩自知理亏,也不敢反驳,不过女孩偷偷用余光瞅瞅人偶又瞅瞅正数落自己的少女。少女不禁纳罕到,世间居然有如此完美的人偶,几乎和真人一样,这么漂亮,要是它也是活的就好了。
女孩旋即又想到这样的话此时此刻数落着自己不是的就该是两个人了,女孩脑中浮现出那个场景不禁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女孩听着水娘的数落就觉得今天自己特别的困乏,她回了房间竟然是直接的就睡着了。
入夜,更夫缓缓的提灯走在空寂的街道上。银辉轻笼,但一切东西都看不真切,一条黑影倏的滑了过去,片刻后街道依旧是那个空荡的街道。石板映着轻薄的月光,除此再无它物。
翌日清晨,小城中淅淅沥沥的下起了早春的第一场雨。伴随着这场雨,悠闲安适的小城的宁静却是被打破了。
城东一小户人家的年仅十五的小女儿,却无故死在家中,那尸体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亦不曾有中毒的表现,更为诡异的是仵作百般常试也无法判定少女何时死去又因何死去。因为那死去的少女只是没了呼吸,没了心跳,但是她的皮肤仍旧丰盈,白皙,富有弹性,脸上甚至还可以看到浅淡的粉色红晕,种种情态就像是少女的世间静止在了她酣睡的时刻,可少女却是昨晚无人知晓的时候死去了。
翰书听到这个消息感到些许的不安,前几日祭祀时的异象,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怪事。
不过这诡异的事件很快便被揭过去了,因为第二天人人都为新的神迹沸腾。一夜之间,本是缀着几个零星绿苞的枝丫在经历一场初春的细雨变成簇满粉色的粉色烟云,而其他的草木亦是比往年更加迅速的进入了生长旺盛的阶段,吐苞的吐苞,抽芽的抽芽,开花的开花。
但坊间悄悄流传着却是另外一种说法。种种异象皆是龙神降下的警示,海棠花未至祭礼结束就奇特消失,不知原因死去的少女,一夜后迅速生长的植物。这些都是有违阴阳次序,有违世间规矩的生死死才会出现的凶兆。而一切的根源,就是这一代的水娘。她是个不详之人,已经被神所厌弃。想要停止这样的事态发展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那个女人变成普通的女人,将她嫁为人妇。
翰书听到了这坊间暗中流传的话语也不曾做过多的表示,只是心中想或许他们可以借这次流言的势帮助少女恢复自由离开神庙了。想完他就,带着糕点向龙神庙去了。
少女吃糕点时依旧腮帮子塞的鼓鼓的,急着说话可口中还有食物,说出来的话就变成了“打概…泥的记发还有朵久。”
翰书听着这滑稽的语句不禁扶额,为少女倒了一杯茶,顺手又摸了摸少女的头。
水娘一口把茶喝完,用手顺了顺胸口,吞下了最后一口糕点,睁大眼睛狠狠的瞪了瞪眼前这个摸她像是摸小狗的男人。
翰书看着少女瞪大的双眼,嘴角带笑的眨了眨,黝黑的深邃的双眼和其中更加深沉的情绪让少女不禁晃了神。
水娘感到自己从气势上落了下乘,也不再和他对视,跺了跺脚,踩着椅子上坐到书桌上,勾过身边的人偶,得意的对着翰书笑笑。
翰书叹了口气,带着些许无奈的说到:“快了,最多也就三个月吧。这么多年了,最后三个月你还等不了吗?”
水娘看着镜中的女人一身红妆,眉眼含情,本是一张极其熟悉的脸,如今却又莫名的感到有些许与违和。水娘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倘若不应该长这样,可是又该是长什么样呢?她是何其幸运,也算是最后的一点联系。
终于等到这天了呢,借着流言假婚,然后我们一起离开神庙,从此以后看遍大好河山,而不是像以前只从书本之中望着外面的世界。水娘用指腹来回摩挲着镜子的花纹,却又将心里细细密密的谋划全部打消。算了,不是自己东西她怎么敢强求。
出门前,水娘抱着怀里的人偶,最后一次回头看那高高在上,无喜无悲的俯视世人的神像,心中隐隐有些酸楚又有些许感慨,这一天终于到了。
水娘看着眼前唯一一个为她送行的人,也就是下一任的水娘,水娘有些感慨,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头,未曾想女童却是下意识的躲闪开了。
水娘默默的放下了抬起的手,是呢,现在满城风雨,人人自危,生怕不小心灾祸就会降到自己的头上了。
继那次少女因为不知名原因死在家中后,小城之中,妙龄少女接二连三的无故死去,人人都说她的祭祀就是这次事件的祸端,可她是水娘又打不得骂不得,唯有将她嫁出去变作一个普通的女人,以此来平息神的怒火。甚至有的闲言碎语说她早非完璧,且她污秽至极,因此龙神才会降下惩罚。
水娘默默想到,往日众人对她有多崇敬,今日就有多厌恶,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对自己就是对力量的恐惧,从不交谈,从不了解,更谈不上喜爱。而从始至终陪着她的唯有一个人偶而已。
水娘最后迈出门之前看了眼前还懵懂且不知自己在以后的人生中会面临怎样境遇的女童,抱着同样是身着凤冠霞帔的人偶决绝的转身走了,对于这样一个女童来说,变成那祭坛上的偶像,也总是比无家可归,饿死街头好吧。
而水娘身后女童看着这个明艳的少女向着外面走去,阳光照在她华美的婚服上本是美极却让她莫名的打了一个寒战。
烛光与阳光,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处的世界是阴暗诡秘,那处的世界那么鲜亮美好,可是女童觉得那阳光下的少女却像是要消散了一般。女童看着这样的景象想要出言阻止水娘的离去却又不知为何无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