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幸福的小孩,在溫暖的家庭長大,爸爸媽媽都有工作,雖然稱不上富裕,但不缺什麼,如果說爸爸媽媽忙碌而疏於陪伴我,那樣的情節是不存在的,只要我願意告訴他們,分享我的事情,他們都會回應我,有時候是“喔”,有時候是“嗯”,有時候會得到他們的建議,還有時候可以從他們身上得到安慰。他們會為我煮我喜歡的蔬菜烘蛋,為我在晚歸時留上一盞燈。我會跟他們爭吵,表示我的期望的與得到的不一樣,他們也會表現他們的無能為力,讓我在成長時漸漸懂了知足。回憶裡他們都沒在我面前哭過,不知道是不是每個父母都如此堅強。但我常常哭泣,為了許多事情哭泣,為一些我得不到的或失去的東西哭泣,我為那個逝去的夏天哭泣,也為那個跳樓的女孩哭泣,還為為茜茜的改變哭泣。
這個世界,有一套運行的邏輯,它不會像大家期望的和藹可親。有時,甚至殘忍的讓人齒寒。
所以我反覆思索每天發生的事,在寄給田野的信中寫下,反省著,然後試著改變。
我有時候會覺的這樣的改變讓我害怕,即使大部分的改變讓我可以在新的環境交到朋友,讓我的生活變的安全。但我還是懷念那個孤獨的自己,那時候我完完全全可以照著自己想要的方式活著,獨善其身,下課時拎著書包就能回家,有時後會遇到些麻煩,但沒有人可以左右我的思想,任何人都與我無關,我也不必為了跟他們有話題,說別人壞話,傳謠言,而感到惴惴不安。沒有人會攔下我說要不要去逛逛,我不用花手搖杯的錢,也不用跟著一群我內心排斥的人消磨時光。
我隨口說出一個女生很漂亮,同學有意無意的想湊合。於是我就將自己塑造成喜歡那個女孩的腳色,任由他們牽線引導,我是演員,他們是編導,讓他人任意改寫我的劇本。不能說我沒從中得到好處,但這些日復一日的戲碼讓人心累。我會在沖澡的時候房聲高歌,讓淋浴的水從臉上滑過,回到書桌會查看即時通上的訊息,偶而,會寫信給田野。之後開始用臉書,即時通在不久後關閉。
我懷念即時通,因為田野並沒有申請臉書,多年之後他加了我,但他一直沒用,他不會發文,不會分享,不會按贊,只有一次在我生日時留下“生日快樂。”
他的大頭照是黃昏的雲彩,是一張常見的風景素材圖片。至此之後他就沒有留下任何蹤跡,像是這個世界沒有他一樣。我一直不能理解這樣用臉書的人是什麼心態,是都不關心身邊的人事物嗎?不需用知道大部分的人關心什麼議題嗎?
我認識許柏後,發現他也不太用臉書,我跟他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可以那麼不關心世界時,他只是平靜得說他不想被這個世界牽著走,他說,臉書會把人分成好多族群,每種人喜歡不同的東西。於是商人把廣告設計成陷阱,選擇那些好入套的族群,進行投放,獲得利益。當然我回他,你看到娜美模型的廣告會生氣嗎?不會,你會覺得這些是緣分,而且遇見它正好,所以你應該要用臉書。“你不應該改變我,我也不想改變你。他聳聳肩說。
我們在山上繼續工作,我跟李太說了老田的事,然後用剩下的時間去尋找田野的禮物。
一天,採茶完後我跟許柏回去,奶奶沒有在門外等我們,我想也許是睡過頭了,回到屋子才發現奶奶倒在地上,血從她頭上的傷口流出,她在喘氣,重重的喘氣,我推開發愣的許柏,跪到奶奶面前察看她的傷口,她伸出因為蒼老而灰暗的手,我趕緊握住,她的手很冰,很僵硬,感覺在握緊一些就會碎掉。我將她的冰手貼在臉上希望能傳些體溫給她,但我卻越來越冰冷。又看到她的嘴唇開了又合,我將臉貼近去聽,卻只聽到奶奶呼出的冷冷的氣息。我著急的東張西望,看到許柏越過沙發去打電話,我看到他奮力的大喊的樣子,卻一點聲音都傳不進耳朵。
我拉起奶奶的手,讓她的手臂環在我的脖子上,然後無意識的背起她,我試著從地上站起來,膝蓋受重不了,保持不了平衡,我用肩膀抵著牆勉強站了起來,往門口跑去。
冷風往我臉上吹,我流了許多汗,汗濕在我的衣服內,冰冷的貼著背。奶奶的白髮被吹到我脖子上,還感覺到血滴在我的白色t恤。
走在一望無際的黑夜裡,我只能看到距離自己五步之遙的路面。我想起了以前,爸媽常常把我留在家跟爺爺奶奶待著,奶奶會為我煮粥。她跟爺爺會陪我看卡通,她以前很愛說話,會問我電視裡面的人物誰是誰,還會唸故事給我聽,她唸紅舞鞋的時候停頓了很久,那時候她還沒那麼多皺紋,她的眉頭皺了又鬆,自那以後,那個川字形的皺紋就永遠留在她的眉心,我問她“怎麼不繼續唸呢?”她對我笑笑說“接下來的故事不會有幸福的結局,你還會想聽嗎?”。我點點頭,聽完了紅舞鞋,跟其他許多故事。她跟爺爺會陪我到中正紀念堂玩,那裡有很多鴿子,他們坐著丟些麵包給鴿子,我則追著鴿子跑來跑去。
許柏攔住了我,扶住我跟奶奶,說救護車很快就到了。
我跟許柏被護士擋在急診室的白色大門前,我的思緒亂成一團漿糊,想著奶奶怎麼就被推進去了。我看著白色的大門,思想穿越那扇門,我看到一個很大的湖水,無色的湖水,漸層的墨色分開了遠方的山跟看不見盡頭的湖水,奶奶孤單的站在齊腰的白芒草間,跟著風的律動搖搖晃晃的,白芒的種子被風吹起,光點般的在風中流動著,我的身體僵直的無法動彈。我想開口,但喉嚨被鎖的緊緊的,我想伸手去觸碰,但手依然垂在肩膀上。我看到奶奶淒涼的背影跟她緩緩轉過來的臉,她看起來很快樂,我想起那是爺爺還在時,她常常笑著的那張臉,霧氣與空氣的雜質遮蔽了視線,我努力的眨眼,眼前卻越來越白,越來越白。
爸媽趕來時,奶奶已經脫離險境,但她還是沒有醒來。隔天,我醒來的時候看到奶奶已經坐起身,看著窗外,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我瞪大著眼望著她,她輕輕的說“我看到爺爺了,他的容貌很年輕,我卻繼續隨著時間老去。”
我呆呆的聽著,光很亮眼,我瞇起眼睛,聽著奶奶說下去。
“我常常看到他,在這座房子的每個角落,你爺爺他以前很喜歡煮飯,那本來是我的工作,但他會搶過我的鏟子,叫我去看電視。他的廚藝不太好,味道很淡,我常嫌棄他。”她把臉朝向陽光那面又說“然後你知道,他走了,你還小,峻賢抱著你看著他被火化。之後每當我煮飯時都會回憶起那個沒有鹽巴的菜,卻怎麼都做不出來。”
她坐起身,把腳擺到地上,然後緩緩站起身,走到窗前,她穿著的綠色薄棉衣,亮的刺眼,我過去要扶她,她伸出滿是骨節的手拒絕了。她說“你爺爺在櫃子上跟我招手,我看到他的蓋子上覆了滿滿的灰,想拿下來拂去。”
奶奶這是第二次在家中摔倒,我想說些什麼,但又把話吞了回去。
我第二次醒來,奶奶依然躺在潔白的床上,爸爸叫我們回山上拿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