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元年,冬,天阴不霁。
昭烈门延绵至集市口的青石长街,御林军戒备森严。
此时已是人潮拥挤,攒动的密集人群里,有百姓哭喊。
数日前,琅帝诏下:
兹有后沐氏,坐实通敌卖国之罪,其枉念圣恩,欺君犯上,罪无可赦,特令择日于昭烈门腰斩示众。
圣旨一下,天下哗然。
天子脚下,布衣罢工,士子停学,请求圣上收回成命。
连日来的一场场抗,议暴·动被无情镇压后,近万百姓自发聚集在昭烈门长跪请愿。
今日午时,沐皇后会被押赴刑场。
辰国的百姓不相信,那位帮琅帝打下这万里江山的开国女将军、被百姓当做辰国守护神的传奇皇后,会犯下如此谋逆之罪。
请愿已持续多日,可终究没有盼到天子的赦免指令。
突然,嘈杂的人群一瞬安静下来,所有目光聚集一处。
铁链拖地的一声声在骤静的此刻显得格外清晰,人心牵动处,一个女子一身白衣,缓缓从昭烈门走出。
一身经年不变的男子轻装,素面朝天。似乎很难让人想象,眼前缓缓而来的女子就是一朝国母。
而就是这样的沐苏清,辰国战神沐苏清,纷纷让百姓动情落泪。
她一袭整洁素袍,身形瘦削。手脚受制,破皮出血却毫不在意,笔挺腰杆如风下之松。苍白脸容上无悲喜,目光如炬,只是缓慢、却坚定的朝着刑场而去。
随着她一步步接近刑场,相拦在两侧的百姓相继跪下,哀嚎,哭喊。
“苍天无眼,皇后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啊!”
“将军忠节可昭日月,杀不得,万万杀不得!求圣上明鉴!”
呼声起,百姓激愤,场面一下有些失控,御林军几不能挡,随后马上涌上一批军队镇压。
“娘娘,时辰不早,还请不要让下官难做。”
沐苏清身形只是微顿,然后终于在一片哭喊声中,走进了用白幛围住的刑场内。
站定后,她失神的望向一方,耳边的一切似乎全都听不到了,脑子里却走马观花一样闪过从前种种——
“清儿,我把长歌托付于你,你要助他,你要、助、他……”
“啊清,从今日起,长歌就是你唯一的亲人,答应为父,你会用命护之!”
“啊姊,啊姊,你在哪里?我怕!”
“长歌别怕,啊姊会保护你。”
……
自小相知,数年相依。倾心相付,却抵不过一纸栽赃。
凤长歌,你真的,不要啊姊了么……
辰国大殿上,文武百官俯跪一地,他们,同样是在为一人请命。
凤长歌一身玄色朝服坐于御座之上,扫过一众大臣,清冷的眸子似隔着一层雾色。最终,他的眸光越过殿外停在远方一处。
“再敢谏者,斩。”
决绝的话,似一路飘向了远方。
天际下,风声依旧凛冽,不断撩起女子的发丝,模糊了她的眉眼。
恍惚中,她好像回到了那年初春时节,梨花小径,那个身穿十二章纹帝王服的男子变回了白衣少年,对她展眉浅笑。
沐苏清怔怔看着,嘴角慢慢牵起,眼中的景物,却渐渐迷蒙。
“他生莫做有情痴,人间无处着、相、思……”
“时辰已到,行刑!”
“娘娘!”
百姓的声嘶力竭,最终只化为溅在白幛上的长长一道血色。
天,更为暗沉,阴风呼号,似乎在为一条逝去的生命悲泣。
忽然,人群中有人指天惊呼。
灰败天际中,纷纷扬扬洒下了雪。
红色的雪,融进刑场上溢出的鲜血,红的刺目而妖冶。
“天降异兆,天降异兆!我大辰亡矣!”
那日的异像被记入史册,被目击的百姓铭记心中,而所有种种,都给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皇后蒙上了更为神秘的面纱,让后人孜孜不倦探索的同时也愈加讳莫如深。
命运的齿轮还在继续,所谓终结,也许,只是另一场开始。
承天三年,春。
皇城外的一处府宅,此处,是一个穆姓骑都尉的府邸。
这位穆姓武官共有两女一子,发妻在生下幺子之后便撒手人寰。穆老爹一介武夫,加上没有续弦,子女的管教上自然不如有娘的孩子般妥帖。
好不容易在两年前为大女儿寻好了婆家,二女儿却带着幺子更为放肆。
就在前几日,穆二小姐在其弟的挑衅下相约比武,却不察之下将自己摔进了池塘,撞伤了脑袋,连日来高烧不止。
这几日,大夫们在穆二小姐房内进进出出,愁眉不展。
只怕,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一听到大夫吩咐后事,本就一直坠坠担心的穆三少爷彻底慌了,扯着嗓子就扑到二姐床前哭喊。
“二姐,我错了,好好的我跟你比什么武!我已经没了娘,断不能再没有阿姊了!”
看着床前那捶胸顿足的少年,旁边想要劝慰的侍婢纷纷红了眼,老爷回来若是知道二小姐不行了,那可如果是好?
想着想着,不禁悲从心来,跟着扑在床边放声哭起来。
“阿姊,你醒来啊阿姊,我以后再不要跟你作对了,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听你的。阿姊,你别死,你别丢下我们啊!”
一片黑暗中,沐苏清好像听到有人一直在叫着阿姊,声音凄厉。
谁?谁在叫她?
“少爷少爷,二小姐好像动了下眼皮!”
一声惊呼唤回了穆逸林,他忙擦眼抽噎着探身看去,红肿的眼里满是希冀惊喜。
“阿姊?”
沐苏清一睁眼就看到一个放大的脸,一瞬警觉下手已下意识推出一掌,直直打在他胸膛上。
“放肆。”
随着她微冷的声音落下,几乎是同时“嘭”的一声,被打出老远的穆逸林哎哟着瘫在一堆残堆里傻眼。
这一幕发生的极快,而且太过意外,所有人哭声顿止宛若见鬼般看着床上已经坐起身的女子。
而床上的女子只是微蹙着眉打量了下自己与周边摆设,将目光从他们一众上扫过后,嘴角沉了几分。
她没说话,而那种不怒自威的压迫,吓得几个丫头双腿有些打颤,竟不敢与之对视。
自小和小姐一起长大,从来都是咋咋呼呼的人,怎么像突然变了个人?
“小姐,您这是怎么了?”其中一个胖丫头已经重新染上哭腔,一副想要接近却又不敢的慌张。
穆逸林抚着胸勉强站起身,看着起身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披头散发之人,心有余悸地贴紧了墙根,一边嚷着“不要过来”,一边慌乱抓过铜镜挡在身前。
“你、你莫不是被鬼附身了吧?”
沐苏清脚下一顿,看着那少年一脸的惊恐,心下思绪已过万千。不过下一瞬待看清了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后,饶是素来沉静的脸上也终于有了异样。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良久,最终,抬眸望进少年的眸,眼神里全是陌生。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