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被掳至青楼的,我是自愿去的。走丢之后,我也曾“有骨气”的熬了一天,这一天里我和乞丐争地、睡觉、抢***疲力竭且几乎没有收获任何食物。长安城里没有女乞丐,那些男乞丐无论老少,看到我就如同看到了光,一来就将我身上稍微值钱的东西争抢而光,并且对我上下其手。连我头上最后一个看起来值些钱的簪钗,也被一个手快的乞丐拔走。
更郁闷的是,那乞丐当着我的面,用从我这里抢来的首饰,在前方的面点老板那里,换了三个热腾腾的包子,而此时的我,已经空腹好长一段时间了。
我家就在长安城,我想过回家,但一个聋哑痴儿,似乎是不会知道回家的路的。在我活过的十几个年头里,我从来没出过刘府,今早一起来,我却突然躺在了乞丐聚居的破庙里。
我悲哀的想:原来我的家人已经放弃我了。我本以为不说话就不会错,却不知不说话同样也会错;我以为我很幸运的吃穿不愁,却不知无用之人一定会被抛弃。
我想我回不了家了,但这样下去肯定也不是办法,我必须得谋一份活来填饱我的肚子。可是一无是处的人能干什么活养自己?但是,还好,我是个女人。于是,几乎没有悬念,我的选择是去青楼。
其实我对青楼有自己看法,这群在许多人眼里看来是“人尽可夫”的女人,其实并不应该被唾弃。生活有贵贱贫富,但生命不应该有贵贱,只是每个人愿意付出的代价不同罢了。自古烟花中出美女,青楼中满是才子佳人云集之地,自然风月繁华。
坊间流传着很多青楼里的故事,我也在书上看到过许多回,青楼似乎成了人们追求爱与自由的圣地,一想到此,居然有一些期待,我的步子立刻轻快了起来。
长安的烟柳巷子可算是我一路走来,长安城里最繁华的街坊之一了。人群熙熙攘攘,丝竹声和吟唱声相互交织,珠箔银屏迤逦般开在随手可见之处,金阙楼阁、雪肤花貌,更比比皆是。
可若说这满街楼阁上的花冠不整、云髻半偏的香粉衣袂,走在路上的,那就尽是衣着光鲜的男子。我一个乞丐般的女人走在街上,显得尤其落魄和突兀。
那些男人走在街上,看着我都是一副了然的表情,好似都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有人甚至在我身旁摇了摇头。可惜当时的我不懂他的意思,后来,我才知道,那种神情,叫做鄙夷。一群嫖客,竟在鄙夷一个穷途末路想来当妓女的女人。
我见这群人都这么看着我,无谓的耸了耸肩,自顾自的左顾右看起来。最终挑了家看起来雅致些的青楼,便要入内。
“哎哎哎?”怎料想那看门小厮直接看懂了我的来意,向我嫌弃地摆摆手:“不行不行,”很快就把我领出了门外。
起初我还有些矜持,又去到下一家,结果又是同样的闭门羹。到后来,我都不清楚这是第八家还是第九家不要我的青楼了,有的老鸨还愿意见一见我,有的直接就让小厮将我轰出门去,其中有一个老鸨直接尖锐而明晃晃的质问我:“你这样的货色居然还想来混青楼?”
我自认为自己一点都不丑,我长得肤白眉浓,长脸大眼,瘦高的个子,又正值花季妙龄。或许我不算漂亮,但也总能算得中人之姿。我不喜欢现下流行的粉面桃花妆,浮夸粉饰失了妆者本来的面目。我更是不懂以胖为美,身段玲珑苗条不是才能更好的体现女子之美么?
当然这些困惑在其他人眼里看来,我果然就是一个傻蛋。因此一个和现今美丽背道而驰的我,从一条街走到尾,大大小小的春楼全部让我吃了闭门羹。好在我脸皮够厚,只剩下街尾这最后一家青楼,我同样还是壮着胆子跑去试试,只要肯要我,无论让我干什么,都是好的。
这家青楼的老鸨正带着一大群的姑娘在门外揽客,于是我很轻松的就见到了那个在香花凝脂簇拥中的老鸨。
这是一个年轻的老鸨,画着时下盛行的粉面桃花妆,她见到我,眼里同样闪过一丝不屑的神色,但很快就被掩饰的很好。我以为她也要大声轰我走,可是她却是难得的好脾气,心平气和的问我道:“姑娘,是有什么需要帮助么?”
我朝她努力的点了点头,极力摆出一个自认为妖娆的姿势,可就在下一刻,我立刻听到了她身边的姑娘们一阵掩不住的耻笑。
我定定的望着老鸨,我发现只有老鸨没有笑。她环视了一眼那些姑娘,姑娘们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接着她转身返回花楼内,出来时手上端着一盘冒着白气的馒头。
她将馒头放到我面前,用手帕擦干净我肮脏的手,说道:“小姑娘怕是饿了很久了吧?”
我见她一直微笑以待,于是试探性的伸出了手,待伸至馒头上方时,我又小心翼翼的瞟了她一眼。
这时,只见她从盘中拿了一个馒头放在我手里,道:“吃吧,不够里面还有。”
馒头的香气刺激着我饥肠辘辘的肠胃,我立刻没了顾及,大快朵颐起来。狼吞虎咽的同时,听到她轻轻的说了一声:“可惜了,是个可怜的哑巴。”
她见我吃完盘中的食物,随即就收起盘子转身打算返回楼里,我心想,这有戏!于是把心一横,快速的跟上她的身影。楼外的小厮要来阻拦我,可我如今吃饱了饭,有了力气,又或者那小厮溜了心,总之就是这么奇妙,偏偏还真的就让我给闯进去了。
老鸨此刻脸上已有一丝的厌恶,她一定是觉得自己已经发了善心让我吃饱了肚子,居然我还要死缠烂打的赖上她。而是我想的是怎么才能留下来,能有口饭吃。
花楼里人声鼎沸,似乎很多的眼光都齐刷刷的聚焦在我这个不速之客身上,我有一点心慌,刚刚塞了满肚子的馒头,又吃的太快,于是不合时宜的打了一个满满的饱嗝。不大不小,偏偏让那老鸨给听到了。
她脸上厌恶的表情更甚,我急于表现,于是抢了一旁一个书生的纸笔,刚抢完,又是一个饱嗝袭来,满场的耻笑声。
我连忙低下头,若是我此时的脸上不是灰尘太多,必定能发现两坨腮红,我连忙沾了墨水,提笔写道:
惟椅梧之所生兮,托峻岳之崇冈。披重壤以诞载兮,参辰极而高骧。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郁纷纭以独茂兮,飞英蕤于昊苍。夕纳景于虞渊兮,旦晞干于九阳,经千载以待价兮,寂神跱而永康。
这是嵇康《琴赋》的开篇,写完我就后悔了,我应该写个风花雪月之流来应应景,但可惜的是我并没有急才,我只记得这篇。
我正想吹干墨迹,哪晓得突然凭空一只手伸出来,拿走了我眼前的纸,随着拿走的动作,伴随着一句感慨:“琴心合一,琴赋一曲尽雅声。”
我转眼望去,正是刚刚被我夺取纸笔的那位书生,他说:“姑娘好一颗玲珑雅心。”
我没闲心跟这位装风论雅的公子论古谈今,为今之计,我正在焦急等待老鸨的反应。那老鸨眼里精光大盛,并重新开始打量我,她道:“会音律懂诗词的女子,我笑春楼里并不是没有。”
言下之意是,她并不稀缺我这样的,但是已经对我了动心。
我以为她怕我开价过高,于是想先压压我的气势,正待对答,一只手从我面前抽走了纸笔,正是方前说话的那位书生。
刚才没时间注意,现在一瞥,这书生居然长得清雅无比,他低着头在纸上写字,露出修长的脖颈。我想,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如此姿势优雅的写字了。
他在纸上写了三个字:“燕归巢。”
他说他认识我,可以帮助我回家。他似乎和老鸨很熟,我听到他叫老鸨“红衣”。原来老鸨有一个风雅却风尘的名字,虽然最后这位红衣并没有收留我,虽然她画着我讨厌的粉面桃花妆,但我隐隐觉得,她一定是一个善良的人,因为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帮助一个落魄并且不明来历的人,虽然红衣在后来的很多个时候都极力向我证明她并不是个好人。
我一点不讨厌青楼这个地方,它不是为了俗气而俗气,它就是俗气;而有些地方,明地里大气端庄,充斥的却是表里不一的肮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