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颜把信笺拿在手里,信纸不是宫里常用的观音纸,幽幽透着一股梅香,纸面略微粗糙,还带着植物根茎的残渣,浅淡的绿色透着点古拙的质朴。
明颜展开,先是一愣,问道:“你刚刚说是什么地方送来的?”
奶妈:“正元殿,奈何居的那位。”
明颜再定睛去看,满篇娟秀的字迹让她有种给自己写信的其实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的错觉,然而落款的确是楚奈帛。
信中表达了对她伤情的担忧,以及没事可以到他那去坐坐的盛情邀请。
明颜其是有点忌讳正元殿的,他父君在那死得不明不白,每当午夜梦回,惊醒她的总是正元殿那间挂满白幡的灵堂。可孤寂到了极致,人总是需要点慰藉。
明颜很少见到楚奈帛外出走动,他虽身为质子,却是自由身,吃穿用度也从不曾被亏待。听说他刚来时,明鸿宇给他精挑细选了个风水宝地,以示对两国邦交的重视,可他偏偏挑了正元殿,说自己喜静不爱热闹,没事还可以在院子里的小水湾钓钓鱼。
然而那小池塘如今已经干了个底掉,别说一条鱼了,连半个虾米都看不见。明颜把池边的积雪一脚脚踢进去,雪白的沫子扬开,在池底铺了细细一层。
楚奈帛坐在不远处的竹凳上,桌上烹着花茶,他把一把长长短短的梅枝次第修剪好,左右比量着插进一个细脖的花瓶里。飞鸾在一边抱着手,半眯着眼睛打盹。
侍女托着一盘酥糖玫瑰糕走过来,楚奈帛叫了明颜一声,冲她招招手。
明颜不用他叫,闻着味也能找来,她一边往嘴里塞玫瑰糕,一边看楚奈帛颇有耐心地摆弄几截破烂木头。
楚奈帛以为她喜欢,“我教你好不好?”
明颜撇嘴,指着飞鸾道:“我不学这个,我要学轻功。”
飞鸾居高临下看着她,长眉挑起半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自家主子给卖了。
楚奈帛无所谓道:“好啊。”
飞鸾:“……”你问过我意见没有!
明颜张着油乎乎的爪子笑嘻嘻去抓飞鸾衣襟,“那我用叫你师父不?不对,我好像有一个师父了。”
飞鸾足尖点地,向后掠去:“受不起。”
飞鸾的功夫以轻功见长,但绝不仅仅是轻功,明颜没见他用过什么兵器,摘花飞叶信手拈来,皆可伤人,而且还有溜门撬锁此等绝技,渐渐地,明颜咂摸出点味来。
她母皇也有这样一支卫队,平日不出没人前,行踪不定,能取人性命与无声无息间。
飞鸾这一身功夫是用来暗杀的。
明颜别的地方不上心,于功夫一道却有些得天独厚的优势——她耐得下心,也吃得了苦。
可这点优势在飞鸾看来屁也不是,他一万个看不上明颜,“你简直笨得出奇,要是把你拉出去集训,不出三个回合你就该死透了。”
明颜浑身上下挂满了纱布袋,顶着寒风扎马步,她紧咬牙关,面上被风皴得通红,想问个为什么,愣是没敢吐出这口提着的气。
练武虽然都需要有扎实的基本功,需要日复一日的勤学苦练,可“门道”这东西由心而生,若是天资聪颖一点,敏感一点,说不定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少吃很多苦头。所以师父选徒弟时会摸根骨,会测试其反应度灵敏度。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明颜俨然在正元殿扎了根,除了不睡在这,额外的时间几乎都泡在这。
飞鸾已经被她磨得没脾气了,他惊奇的发现教了个蠢徒弟也有好处,比如说遇事他也能学出楚奈帛三分样子,气定神闲地对来人说“别着急,慢慢说”。
楚奈帛弱冠那年,明鸿宇张罗着要给这流落异乡的王子举办一场盛大的冠礼,他费劲巴力筹划了小半个月,却只换来楚奈帛轻飘飘俩字:“不去。”
皇夫被怼得颜面扫地。
饭桌上,明颜抓向面前的酱蹄膀,忧心道:“皇夫的面子都不给,你还想在这混吗。”<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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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奈帛执箸猛一下抽在她手背上,少女白嫩的肌肤登时泛起两道红痕,明颜嚷道,“哇呀,疼死了!”没等她声落,楚奈帛又是一筷子抽在她腿上。
“吃饭的时候腿往哪放,这么大了一点规矩没有,吃东西直接上手抓,你怎么不吃生的呢?”
明颜“噌”一下站起来,凳子被她震得往后弹开半步,她眼睛瞪得铜铃大小,胸腔上下起伏,像是一眨眼就会炸掉。
然而楚奈帛看也不看她,慢条斯理往自己碗里夹菜,有些菜离得远些,他眼神扫过,飞鸾便将他看中的菜调过来,如此反复。
明颜完全被忽略了。
她在家吃饭从没人管她,奶妈教她礼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她表现出丁点的不乐意,她就马马虎虎将那堂课糊弄过去,就算是她父君也没这么苛刻,这人凭什么!凭什么对她这么凶!管天管地,管着她行走坐立,恨不能把她每一个表情都调整的端庄大方。她不就是吃他家点米,喝他家点茶,占他家点地方,骚扰他给自己讲讲故事,让他的侍卫教她点武功……
算了,还是坐下吃饭吧,毕竟他家饭菜的口味还不错。
楚奈帛和飞鸾目光一对,他俩已经习惯了明颜这种“不要脸”的自我调节,越哄事越大,不管反而一会儿就好。
楚奈帛把刚刚布满菜的碗给明颜递过去,将她的空碗换到自己面前,道:“我这样的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走一遭,不免生出些事端来。”
明颜问:“你不是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心里不喜欢,面上也要装着高兴吗?你让明鸿宇下不来台,难道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楚奈帛笑眯眯道:“颜颜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这个人例外,不给面子。”
明颜没由来胸口像被人捶了一下,差点咬住舌头,忙低头往嘴里扒饭。
楚奈帛生在仲夏,冠礼办得悄无声息,也就是在某日明颜像往常一样去奈何居时发现他换了个发式,一贯散在身后的长发利落地束起,簪了根白玉簪,他低头翻动书页,一只手习惯性去撩额前的碎发,却扑了个空。他顿了一下,抬头正看见明颜,“今天怎么这么早?”
明颜道:“你的功劳,我背过了昨天的功课,今天不用留下罚抄。”
飞鸾翻了个白眼,“就你那狗记性。”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明颜在这又吃又拿,面对两个人身高自行矮三分,气也没吭。
楚奈帛的目光又转回书页。他看书,明颜看他。
明颜就很佩服这种看书能看得津津有味的人,相比于白纸上那些枯燥的墨字,同样的道理,楚奈帛讲来就中听很多,“之乎者也”不如他声线绵长的一个故事。
明颜的视线忽而又落在他发髻上,想着他已经成年,自己今后进出这里是不是该多些顾忌。
“楚奈帛,你生辰怎么过的?”
“还能怎么过,跟平时一样过。”
明颜回想了一下,往年他生辰就吩咐厨房多加几个菜,把她叫来吃一顿,可今年不同。
明颜问:“没人送你礼物吗?”
她哥哥姐姐们过生辰的排场不必说,就连今年她的生辰,明舞阳还派人送了她一把镶金嵌玉、中看不中用的刀。
楚奈帛点点头,“有啊,不都在那。”他随手一指,靠窗的书案上放着一堆花生瓜子、泥捏的小人、绣花的手绢、针脚细密的荷包……
飞鸾道:“小娟她们送的。”
明颜面皮跳了一下,人缘这么好么?
飞鸾嘟哝道,“你们扶休的女子还真是豪放。”他指着一个靛色的荷包说,“这在我们南焱是女子用作定情的信物,在这竟可以随便送?”
明颜的面皮再度跳了一下。
楚奈帛道:“几个丫头闹着玩,你我身上穿的哪一件不是她们做的,难不成也是用来定情的信物?”
明颜忽然为自己的两手空空感到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