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到来一开始并没有惊扰到水榭中的贵女们。
贵女出门自然都有一群丫鬟仆妇跟随着,只是如今为行雅事聚集在水榭中,这里地方不算大,为了图个清幽便不让下人们跟来,身边都只带了一两个贴身丫鬟罢了。
乍然出现一名盛装打扮的白衣女子,身后还跟了好几个随行丫头,贵女们瞥了一眼,不禁都觉得这个遮了面容的贵女娇气,太讲究排场了些。
萧云琪原本没看见她,正跟娇蛮的平南郡主说话,见对方停了话头,她才不在意地往那侧瞥了一眼,不料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琉璃眼珠。
“你……”萧云琪下意识皱起了眉,这双眼睛好生熟悉,而且这种排斥的感觉……也似曾相识。她顷刻间翻起了记忆的篇章,一页页闪过,好像只差一层纱雾,可是始终记不起来这双眼睛的主人。
萧佑薇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是没认出自己。
平日出门的时候银面具遮挡了光线,瞳色不会显得太浅,加上她作为国师打扮时最多挑些简洁的玉饰稍稍点缀,不会像今天这样用起成套的珠翠,与往日差别过大,一时间联系不到一块去也是正常。
“听说这里有诗会,便来凑个热闹,请问何时开始?”萧佑薇缓缓开口,浅眸含笑,温和地扫过眼前的诸位贵女。
先前那个扬声招呼同伴的贵女性情颇为爽朗,大方地说:“这就要开始了,你来得正好,不如一起?”
萧佑薇从容应了声好,同她站在一处,私下说了几句后,知道这是尹将军家的大小姐,尹昭儿。
昭,音近“招”,表现了取名者的用心——尹将军一直想要个儿子,可是连着尹昭儿在内连得了四个女儿,直到大女儿婚事定下那年才得了一个小子,足以慰平生。
尹昭儿是大女儿,将军夫人十月怀胎的时候,所有大夫都说这一定是个男儿,谁知道生下来是个丫头,可是尹将军对她的印象已经难改了,小时候总让她打扮成男童,好像这样就能全了自己的儿子梦一样,将军夫人秉着出嫁从夫的道理,不敢为女儿争辩。
这种教育环境造就了尹昭儿热情豪爽的性子,相由心生,她的眉眼也颇为俊秀,是个具有中性美的少女。她捡着空跟这个新认识的朋友抱怨了一句:“说句实话,我可真不喜欢那些酸溜溜的诗文,还不如在家耍鞭子自在。”
萧佑薇扑哧一笑,也不觉得她莽撞无礼,反而觉得她真实得可爱。
往日里的诗会,丹阳县主往往是人群中的焦点所在,贵女们会将她围在中间,场面有如众星拱月。
不止如此,更有许多文人骚客好奇她会在诗会上作出怎样的惊人文章,常会派家里通晓文墨的丫鬟悄悄藏在诗会场地的外圈,时刻准备着记录她的妙语。
之前萧云琪和国师的一场闹剧最终可以说是两败俱伤,国师说她身带邪物,又闹出了两人猎场相斗受人谋害导致她破相的事,紧接着如夫人就派人传言国师心思不净故意陷害。再到后来事情牵扯到如夫人,就更加精彩了。
萧王府对外的说法是请到一位神医帮萧云琪治好了脸上的伤,今天的她没有再戴面纱,一张光滑如荔枝的面孔真可称得上剔透无暇,美眸流转,俨然是位绝世俏佳人。
京都的贵女是最单纯也最狡猾的人,她们自幼跟在嫡母身边,眼观后宅风云,待她们年纪足够的时候已经熟谙交际,对萧王府里发生的事当然略有所闻。她们私下里谈起丹阳县主时都是带着嘲讽和优越感的,对待云端跌落的优异者,如果不是碍于她的出身,早就人人上去踩一脚了。
尽管这样,也有好些贵女看萧云琪的眼神总透着古怪。
萧云琪向来以柔弱姿态示人,最近几次出现却改了风格,行止落落大方,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世人诽谤于她,而她淡然原谅。
这样坦荡的态度或多或少减了些恶感,但是想回到过去那样处处都有鲜花掌声的日子,难了。
今天这场诗会用的是点字法,是跟击鼓传花相结合的一种常用玩法。
先准备一个装有无数字条的木箱,鼓点停时,花传到谁面前,就由谁去从箱子里抽出一个字来,即兴诵出诗词雅句。如果那人想不出来也没关系,就由其他琢磨出来的人表现。
众贵女在一张大圆桌边围坐了一圈,巧了,鼓声停下时花球恰好落在萧云琪的面前,她微微一愕,唇边泛起轻柔的笑意,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从箱子里抽了张白纸。
一双双眼睛都好奇地聚在纸上,她缓缓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一个“秋”字。
萧云琪心里发笑,得意地想:这简直是太简单了!
她歪头佯装思考的样子,纤纤玉指在樱唇上有节奏地轻点着,只这模样就能迷惑心魂。
没多久,她轻轻吟诵道:“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好!这诗好!”
“不错!县主所作果然非凡。”
贵女们一品,果然纷纷拍手称道。
绿漪秀眉一皱,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这首诗的确是好,可是问题在于……这首分明也在主子给她的那本书里,而且一字也不差!
原先绿漪伺候萧云琪的时候,一直都觉得县主真是天生的好才华,只经过夫子稍稍点拨,就能作出那么多精彩的诗篇,从来不会怀疑那些根本就不是她写的。
现在看来,恐怕真是盗用了别人的东西,不然一个正常的闺中少女,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年内拿出那么多风格不同的精妙诗篇!
她看着萧云琪低头谦逊的笑容,心里一阵恶心欲呕,这张熟悉亲切的皮囊底下太过肮脏,不知道是驻扎着哪来的邪物,不知不觉的,就把别人绞尽脑汁创作出的东西给偷了过来!怪哉,怪哉,假设说以往那些全都是抄来的,为什么原主人从来没有声张?难道都是惧怕皇室威严才强忍着吗?
绿漪当然不知道,那些被盗用了创意的人全都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而且早已作古,哪里管得了这里有人对他们的心血行窃呢?
萧佑薇在声浪平息后轻轻拍了几下手,温和地说:“久闻县主乃是京都第一才女,果真不负此名,方才这诗,当真是极好的……”
她话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给外人的感觉却是她还沉浸在那诗作的意境中没有出来,这时候忽然听见她身侧的一个丫鬟激动地开口道:“主子,奴有话想说!”
萧佑薇将脸一板,冷声道:“放肆,贵人在场,岂能有你说话的份。”
这女子初一露面就一直是温和好说话的形象,乍然冷脸训斥,让在场的贵女都有点措手不及,气氛僵了一瞬,尹昭儿大大咧咧地劝说道:“哎呀,你跟一个小丫头生什么气,瞧把她吓的。对了,这丫头是有什么话要说?”
那丫鬟怯生生地低头盯着自己脚尖说:“奴,奴曾听过几句与这字相合的诗,觉得很好,就牢牢记在心里,方才瞧见这题目,乍然欣喜失态,冒犯了诸位贵人,奴死罪。”
萧佑薇沉默了一会,摇了摇手上的绢丝画扇,微叹了口气自责道:”怪我平日里将这些丫头宠坏了,这种地方也敢胡言,坏了各位的兴致……”
众贵女都是自恃身份的,乍然有下人插嘴谈诗,心里都是不太痛快的,但是见这通身贵气的女子开口道歉,也就借梯子下了,不过其中却有一个例外。
平南郡主抚着腰间心爱的鞭子,这个气质翩然的妙龄女子来路古怪,而且形象嘛,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讨厌鬼好像还有些重叠,她终于忍不住出言刁难道:“呵,没听说哪家的下人敢这么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倒是说说看自己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满京都里数得上的贵女都在这里,怎么独独没见过你?”
萧佑薇为难道:“不想瞒着诸位,可是家中交待不许说出来历,除非……”
“除非什么?”平南郡主迫切地追问道。
“除非……败于人手。”萧佑薇缓缓吐出,美眸流转,只有紧盯着她的平南郡主从中提取出了完整的挑衅信息。
平南郡主果然动怒,秀掌在桌面上一拍:“是吗?那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分量!”
尹昭儿傻眼了,早知道平南郡主是个狂性子的,可她也没想到今天会像被点燃了一样,不禁为新朋友捏了把汗。
平南郡主家中的男人们在武将中地位颇高,尹将军就算战功累累也比不过人家满门为将呀,为了父亲,她实在不好直接站在新朋友身边。左思右想,场面僵持之时,尹昭儿还是选择了帮忙。
她站出来,装傻充愣,好像思绪还停留在跟丫鬟的对话里,朝着吟诗的小丫头问:“嗨,你这小丫头胆子可真不小,不过我也是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样的诗能让你一个下人这样有底气站出来,姐妹们觉得呢?”
她环视一周,笑嘻嘻毫无心机的模样,眼里装满着好奇和雀跃。其他贵女也不想掺和平南郡主的事,纷纷笑开,表示也想听听看。
萧佑薇此时才淡淡地吩咐道:“既然各位小姐都想听,那你就念吧。”
丫鬟双眸含泪应了声是,平定了一下气息说:“奴献丑了。”
她软软地念道:“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没有人注意到,在她念到第二句的时候,萧云琪脸色大变,目露凶光,如玉的纤指本是轻挨着桌面,无声中变成紧攥绣帕,已然出现难看的青筋。
神经过敏的她现在根本不能接受一点点与穿越众有关的消息,在禹城,因为一碗跟冰淇淋思路相似的霜雪羹,她残忍地派阿七杀害了做霜雪羹的莺莺,还将尸体用化尸水消解得干干净净。
当时她心里最怕的就是有穿越众揭穿她抄袭的事。大越对文人很是优待,而且没有那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她不正是因为文采出众多得了皇帝和一众文人的赞赏?
萧云琪穿越之前只是个普通的富家私生女,接受了不错的教育,可她自己不肯用功,在浩瀚的古今诗词中,她能记清楚的其实不算很多,因此格外担忧其他穿越众的出现。
如果刚好那人还是文科生,在才学这方面能轻松碾压过她,那可怎么办?
因此萧云琪早早定了主意,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就必须死!
现在居然又有穿越者出现在她眼前!
萧云琪阴冷地打量着这个看似平凡的丫鬟,以前看过的穿越小说设定在脑子里乱糟糟地跑过,里面有好多都是穿越成卑微的丫鬟身份,得了贵人青睐后步步高升……她越看越觉得这个丫鬟可疑,因为这诗明明就是杜甫的诗,一字也不差。诗名她已忘了,只记得说的是深宫生活。
贵女们听完之后面面相觑,不太想承认这诗作得好,可是与丹阳县主刚刚吟的那首相比起来,确实是这丫鬟念出的略胜一筹。
好在不是这丫鬟自己创出的……
在场许多贵女脑子里都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至少她们是作不出这样的诗,如果被一个丫鬟胜过,不是太打脸了吗?就是可怜了丹阳县主,刚作了一首好诗就被压了过去。
诗会上是有竞争因素在里面的,如果在场的人觉得击鼓传花轮到的那人作得不好,也可以将自己的公布于人前,由在场众人评判。所以这第一个字,竟然是这个神秘贵女的丫鬟胜了。
“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东西也敢拿来诗会上卖弄,教养出这样的下人,哼……”平南郡主不太擅长文墨,从其他小姐的表情里发现了端倪后,她果断挑着这诗不是原创这一点来压人,把小丫鬟吓得退到主人身边不敢说话。
她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在说下人这样,主子也不是好东西。
萧佑薇又晃了两下装饰用的扇子,作恍然大悟状,说:“原来这诗会是一定要自己亲创才能吟诵吗?我避居多年,还是第一次参加,对这里头的规矩不太清楚,还要谢谢这位姑娘提点了。”
平南郡主被她一噎,火爆脾气又上头了,“谁有工夫去提点你,不懂规矩就能任由下人羞辱我等吗?今天本郡主就来教教你什么是规矩!”说着将长鞭抽出,一声巨响,鞭子应声在水榭的漆柱上留下一道痕迹,并且飞快地弹开。
这动作顿时引得旁边的贵女花容失色,惊慌地逃开,郡主的鞭子可不是好挨的,她们退到安全的地方,一个个同情地看着那个神秘女子。
萧佑薇也不急,此时圆桌上已经只剩她们俩了,就连琢磨着怎么弄死那丫鬟的萧云琪也躲到了人群后面,以免被殃及到,现在她对自己的容貌可是珍视得紧呢。
“我家中自有长辈和兄长,恐怕不用郡主来教导了。”萧佑薇缓声说道,眉眼柔和,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
“再说我这奴儿,因着平日里跟着我游遍山川,于隐居之处遇避世之人,听了些好词句也就顺便记下了,啊……说来奇怪,前些日子,我从书斋里偶遇一本丹阳文集,其中有些词句,竟与先前听居士们吟过的那些少说有九成相似呢。郡主常居京都,方才也说了对京都贵女十分熟识,不知那位文集作者今天在这里吗?”
她说到这里,目光从平南郡主身上移开,好奇地在静寂的人群中看了一番。
萧云琪几乎要窒息了,那澄澈的目光轻巧地从她面上掠过,把她惊出了一身冷汗。目光的主人见无人应答,不禁失落地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不在这啊……”
话音刚落,在场的贵女们心思各异地把目光投到萧云琪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