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佑薇同样走神了。
她在想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得出来,对方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这里的地势开阔而空旷,碎石多,树木少,大风卷过就是一阵飞沙走石,他本就畏寒,恐怕禁不住这样的空气吧。
当时陶九知曾与她玩笑过,说白鸟撤了她的那一单是看在他的面子上,看来这位凤公子与他有几分交情,又或者,是有着比较紧密的合作关系……
原来又是承了他的情。
萧佑薇想到那个一走就没有音信的冤家,一边在心里痛骂,一边又忍不住泛起一丝微甜。
此时无风,凤公子突然咳了起来,用雪白的帕子捂住唇,咳得可称撕心裂肺,真让她有几分不忍心了。
萧佑薇自己从阎老大身边走出来,只作出不认识凤公子的模样,转头对阎老大说:“阎先生,救命之恩铭记于心,来日有机会必定报答。若是有需要,可去国师府寻我。”
阎老大之前只当她是个哑巴,如今听见她开口说话,自然惊了一下,又听她提到国师府,眼神就复杂了起来。他闷闷地点点头,望了凤公子一眼,沉默着抱了抱拳,转身几个飞纵就离开了。
他走后,萧佑薇和凤公子隔着十米的距离两两相望,隐隐约约的药香传进她的鼻息,如果这气味传来得再早一些,恐怕不需要用生息探测,她也能猜到这人面具下的真实身份。
不能露脸的杀手头子,不受宠爱的深宫皇子,天差地别。
大风又起。
对面的人猛咳一阵,忽有偏紫的血液一滴一滴渗出面具边缘,他竟然就这么在一众人的惊呼中倒了下去。
萧佑薇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跟着这些人来到这里。
可能是刚做了铲奸除恶的事,一时之间还沉浸在匡扶正义、温暖人间的虚伪使命里没转出来;
可能是受了小七无脑善良的影响;
也可能是凤公子这脆弱的小模样戳到了她的某根神经——以英雄救美的姿态出现,最后却以病美人的姿态自己先倒了……
总之,在这人默不作声倒下的时候,她顶着一群人戒备的眼神走到他面前,用积存不多的生息为他暂缓了病痛。
白鸟的人很忠心,特别忠心。
于是,被看作治病希望的“神医”萧佑薇被软磨硬泡着“请”到了他们的总部,好茶招待着,重要人物来了个遍,全都是过来央求她救人的。
萧佑薇一脸懵逼地端着杯热茶坐着。
喂,没弄错吧,我跟你们不熟啊,今天才见面好不好?
一会动刀威胁,一会跪地哭丧,你们是哪家剧组请来的逗比啊?
别玩了,宝贝徒弟还在等我回家吃饭呢……
她严肃地放下杯子,语重心长地说:“贫道只是略懂些缓解疼痛的法子,治标不治本,凤公子这病啊,病根久种,贫道无能为力,还是另请高明吧。”
打扮奔放的艳丽女人甩着香帕靠上来一通哭诉:“国师大人,你人美心善,神通广大,为国为民,可歌可泣……我们公子太可怜啦,你就行行好救他一命吧!他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什么都还没看够啊,连孩子都没留一个,对不起祖宗十八代啊!大夫都说了,他这病要是不治好,活不过二十五啊!”
萧佑薇:“……”
她觉得可能是走错片场了。
不然为什么江湖上名声不怎么好的七小鬼莫名其妙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所谓大越最好的杀手组织,成员不是应该很专业,很冷血,杀人不眨眼吗?怎么连二号人物都是这种……眼泪说来就来的戏精……
她震开女人在她大腿上扒拉的手,一脸为难地说:“心娘,不是贫道不肯治,而是治病这种事关乎人命,贫道这点伎俩,实在是不敢下手啊。”
治得好还行,万一治不好,小命可就没了,她就不信这些人肯拿他们公子金贵的命来赌。
心娘愣了一下,正想再说话,门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咳嗽声。
萧佑薇抬头一看,先入眼帘的是奢华的黄金面具,凤公子扶靠着雕花大门吩咐道:“心娘,你先出去,我跟国师有话要说。”
心娘的表情里透着一股心虚,从萧佑薇身边退开走了。
凤公子缓步走来,看起来,尽管有那股生息帮忙,也只能暂时缓解,并不能真正让他痊愈。萧佑薇念着心娘所说这人活不过二十五岁的说法,再想起他上次在宴会上的风采,不禁心生悲悯。
“国师大人,心娘不懂事,怕是烦扰了,我代她说声抱歉,还望国师……”他拱手致歉,话说到一半,萧佑薇抬手打断了他。
她见他没有暴露身份的意思,也就装作初次相遇一般,淡淡地说:“不用客气,公子既然无恙,贫道也该告辞了。”
“国师且慢!”凤公子忙阻道,迎着这双在画像中看了千万回的浅色眼珠,他情绪翻涌,百般滋味在心头。
出乎萧佑薇意料的是,下一秒,他修长的手指搭上面具边缘,轻轻拿开,便露出那张苍白俊美的年轻容颜。
正在大越的九皇子,萧怀风。
他见萧佑薇并无讶异,便猜这女子之前就已经认出自己了,赞叹之余有些自苦,他的特征确实太过明显,自从创起白鸟,这些年他这个首领一直隐没在黑暗中,从不现身在外人面前,一直都是由心娘代他出面处理事情。
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对于接触过他的人来说,他实在太好认了。
“何事?”
凤公子褪去自哀,目光灼灼地望进她眼眸深处,殷切道:“国师,我们可以合作!”
“什么意思?”她谨慎地问。
对方还在病中,气息不太稳,可他说的话一字千钧,字字打入她的心底:“国师不想知道当年那些事的真相吗?”
当年……真相……
她当然想,自己推算出来的和当事人告知的是两码事,可是萧怀风才多大,当年他也不过是个稚龄孩童,能知道些什么?
“九殿下的意思,我不太明白。多谢殿下款待,该告辞了。”
如果这真相是陶九知说出来,她无条件相信,可是从萧怀风嘴里说出来,而且是当作所谓合作的筹码,这就没什么意思了。萧佑薇拱拱手,起身从他身边经过,却在靠近门边的时候硬生生停下了脚步——
“你就不想知道萧娘娘究竟去了哪儿?”
这句话的语调柔情缱绻,像是黄泉中的邪鬼睁开了眼睛,在向无知世人展示着自己数不尽的珍宝。
萧佑薇不想成为被贪婪俘虏的傻瓜,可是这话的诱惑力太强,哪怕是有风险,她也想试一试。
场面变为两两相望的对峙状态。
凤公子轻轻笑了出来。
他定定地望着萧佑薇,眼里有同情、有欣赏、有喜爱,有悲愁,也有一丝复杂的恨意……
种种情绪交织。
最后他闭上眼睛,面具下传出沉闷的声响:“我最后一次知道萧娘娘的存在,是在宫里。”
“宫里?!”萧佑薇惊呼出口。
为什么会这样?
她惊愕过后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是什么时候?”
“周相被抄家的第二年。”凤公子答得很肯定。他做着一个重复的噩梦,明知道噩梦的源头是那个名动京都的女子,却无法怪责她,这种痛苦或许就快结束了,从查到眼前这女子身份的那一刻,他就有这样的预感。
一直以来,萧佑薇觉得最有可能的是母亲和外公一家一起走了。
她把自己交给林苍爹爹,说明当时一定是处于一种危险的情况下,而自己的亲生父亲萧王爷在那时不但人不在京都,而且已经失去了她的信任,让她甚至连他的人也一个都信不过,反而选择向昔日的同袍伸出求助之手。
可是,在林苍爹爹走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母亲生产和周府被抄发生在同一个夜晚,周府的主子们没有一个在那场惨案中丧命,既然他们有能力逃走,没可能不连着母亲一起带走。
难道是中间恰有恶人作祟……
在凤公子沉默的这一小段时间里,萧佑薇顺蔓摸瓜琢磨着,假设当时的时间线是:周府先出事,继而母亲生产,林苍爹爹赶到,母亲把她托付出去……再到外公他们安全转移出府,再去接母亲。
这个时间差里,如果有人来到产后虚弱的母亲面前,伤害或者掳走了她,那么救兵来找母亲的时候就会扑空。
彼时周府遭殃,外公他们不可能在京都待得太久,于是直到他们离开都没有找到人,母亲就这么独自落在京都,在坏人的手掌心里……
而且如果是这样的话,萧王爷回来之后一定和她是一个反应,会认为母亲是跟周家人一起走了……
萧佑薇感到一阵晕眩。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会是谁干的?
她头一个怀疑的是如夫人,同在萧王府中,女主人生产的时候无法主持大局,男主人又出兵在外,如夫人有皇帝撑腰,闯进去做了什么坏事也不无可能。
可是有一点不合理。
如果如夫人趁机对母亲出手,萧王爷回京后不可能放过她,她能安然活到今天,说明那时候已经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了个干干净净……
除去如夫人外,最有嫌疑的就是皇帝,如果是他亲自下手带走了母亲,就正合了萧怀风刚刚提供的信息:在周家被抄的第二年,萧娘娘在宫里出现,而且被他遇到。
皇帝……她心头燃起熊熊怒火,只想冲进宫中把他控制住,千刀万剐,再把那颗心剖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
凤公子恰在此时又咳嗽了一阵,他抚着胸口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后同她说:“国师觉得,这样够诚意了吗?”
萧佑薇咬牙切齿,“够,当然够。只是不知道九殿下说的合作,究竟是什么内容?”
她看着这个跟仇敌血脉相连的人,心里不断提醒着自己,这不是和皇帝一伙的,他只是个被父亲抛弃的可怜人。她努力把思绪转向其他事情,挣脱愤怒情绪的影响,以免做出不理智的事。
皇帝还不能死,至少在她查出母亲的位置之前,他还不准死。
凤公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她僵着脸走进去坐好,室内暖烘烘的空气并不能温暖她的心。
“白鸟是我十二岁那年所创,至今有据点三十二处,成员一千二百八十一人,其中顶级杀手五人,金牌杀手三十三人,从无败绩……”凤公子淡然陈述着白鸟的发家史,萧佑薇耐心听着。
末了,他抛出了一个问题:“国师知道为什么我叫它白鸟吗?”
不等萧佑薇答话,他自言自语道:“白,是日出与日落之间的天色,与夜晚相对。杀手啊,本来是只应该属于黑夜,可我……偏偏就想让他们某一日能够自由自在地……行走于白昼中,替天行道。”
话尾,一字一顿。
萧佑薇绝对没有看错,他说到“天”这个字时,唇边绽开一抹玩味的微笑,携带着幽幽的嘲讽,还有无边的憎恶。
他恨他的父亲,这份恨意可能还在她之上。
“你觉得,我的想法可行吗?”凤公子微笑着转向她,他的目光好像停留在一个遥远的界层,并没有直视她的眼睛,也可能是他自己刻意避开了吧。
萧佑薇淡淡地问:“你想打造第二个暗司?”
从见不得光的杀手,到可以光明正大在白天行走的卫道者,凤公子的向往,她全都看在眼里。
从他的描述、他本人以及白鸟创建至今的经历来看,唯一符合这个描述的,就是之前陶九知一手带起来的暗司。
“呵呵……”凤公子的笑声不太稳,还有些微的咳音,他哽着喉咙望向她的双眼,眸中似有疯狂在燃烧。
他笑容满面地反问道:“有何不可?”不止是暗司,他想要的还有宣告其组织存在的权限,换言之,是他生父座下的那张椅子。
萧佑薇不会抨击他的野心。
生于皇族,从他们出生起就在仰望、巴结着王座上的男人,那是他们一生都在追赶的人,在最单纯的年岁里,那是对父亲的孺慕和崇敬,随着年月推移总有一些人的心思会变,那份真挚的情感也会变质,成为对权欲的追逐。
“你能给我什么?又希望我帮你做什么?”萧佑薇直白地问。
凤公子似乎有些诧异,看见她认真的样子,他毫无预兆地把双手撑在她座椅两侧,带了几分真意地低垂眉眼笑道:“如果你不是九哥喜欢的姑娘,我一定会努力把你抢过来。”
萧佑薇下意识皱眉。
他又说:“我会帮你找到萧娘娘的下落,相信我,她一定还在宫里,从来没有离开京都。”
“我需要的很简单,只要在关键的时候,你能够以国师的身份站在我身后。”
萧佑薇深陷在软垫里,背脊无限接近坚硬的木制椅背。
她看了他一会,伸出右手,握住对方如同覆了坚冰般的手掌,“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