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起,丹阳县主在十里猎场的行宫中忽然之间销声匿迹。
如夫人也暂停了一切社交,只专心陪伴女儿。
直到春猎正式开始的那天,人们才重新见到这位隐形多日的县主,与刚到这里时相比,萧云琪瘦了一圈,整个人更加纤细柔弱,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她的眼神,竟然是从未见过的坚强执拗。
她一言不发地从母亲身边走出来,一步一步,最后停在红顶金幔的国师车架前,嘴唇轻颤,如同风中摇曳不止的花瓣。
她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萧佑薇的耳朵里:“国师大人,云琪在此有个请求,不知当不当讲。”
萧佑薇在幔子后面悄然翻了个白眼,真想回她一句:不当讲。
因为这里停住不动,后面的车流也被卡住,抱怨声隐隐传来。
萧佑薇懒洋洋地撩开一边的纱幔,偏头问她:“何事?”
“我要跟你比试,如果我赢了,你要收回你说过的话。”萧云琪小脸泛红,眸光坚定地说。
她说过的话?
萧佑薇在阑意的小声提醒下才想起来,唔……上回好像是拿莺莺的事儿吓唬过她。
“收回?为什么要收回?你还是觉得本座冤枉了你?”
她单只手撑着下巴,银面具反射出一道幽光,语调慵懒中带些清冷,将高高在上的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显得太盛气凌人,也不会降了自己的格调。
阑意捂着嘴偷笑,姐姐师父又要欺负坏女人啦,有好戏看咯!
萧云琪眼圈再度有泛红的意思。
她自然是心虚的,因为对方说的本来就是实话,可是问题在于,她不能让别人也都认为那是实话。
这个比试的决定是母亲跟她一块商量出来的。母亲告诉她,无论比的是什么,比试的结果又是什么,只要她有勇气过来找到国师提出这件事,在外人看来,这就已经足以表明她问心无愧。
那样的话,评价就不会是一边倒的局面。
国师在人们心中自然是有威望的,但年龄始终是她的弱项,不可能因为她嘴皮子这么上下一翻,就破了自己多年经营出来的好口碑。
萧云琪现在被说成是冤魂缠身,以往那种清纯善良的人设也隐隐有崩塌的趋势,可是流言日期还短,她还有机会去翻转这种不利的趋势。只不过首先,国师要入套……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国师的神色,可是一张薄而精美的银面具挡住了她灼灼的视线。
她忍不住在心里抱着恶意想:听说国师在大殿上承认自己貌丑,所以才会到哪儿都戴着面具,还不知道这面具底下,究竟是一张怎样惨不忍睹的脸呢!
萧云琪这样暗暗贬低着对手,眼角眉梢不知不觉已经透露出了种种情绪,得意、鄙夷、以及少许的雀跃。这些浅淡的变化或许可以瞒过在场的其他人,却瞒不过被她轻视的女国师。
萧佑薇冷眼瞧着,她精通察颜,对方的转变根本逃不过她的眼睛,从这些神态上的破绽,她已经大致了解到这个姑娘心里在想什么。
无非就是觉得在外貌上已经赢了自己吧。
她红唇微扬,轻快婉转地说:“你要比什么?本座奉陪。”
一句话,为这次莫名其妙的邀斗画上了句号。
她答应了!萧云琪心中暗喜,竭力装出冷静的样子,开始跟对方谈论比试的内容。
如今恰是在春猎中,丹阳县主当众向新国师邀斗的消息一传开,吸引了所有参与者的目光。
尊贵的皇帝陛下同样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皱眉思索了片刻,让人去传令——丹阳县主与国师的这场邀斗,由他来当这个裁决人!
谁裁决都没关系,萧佑薇无所谓地点点头。她心思沉些,略一琢磨就领悟到了萧云琪这样做的真正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输赢不是重点,洗白才是要紧事。
想想看,如果到时候她不巧真的输了,那就要照着萧云琪刚刚的要求,收回自己之前说的话,还人家一个清白。
呵,哪来的清白,别惹人笑了。
萧佑薇原本还不太在意,如今却存了一口气,偏要赢她不可了。
春猎第一天,上午是男子争猎的时候,下午才会有女子上场,多是身份高贵又出身武者家族的女子,骑射俱佳的亦能得些嘉奖。
因了这场邀斗,这些活动就被推后了,观者席上乌压压地坐了一大片,人们边闲聊边等待着比斗的开始。
皇帝早上开弓射出第一箭后,由于身体不适先行回去歇息,此时似乎恢复了些,沉声说:“国师是当世贤才,丹阳县主亦是秀外慧中,今日这场比试实在不是朕希望看到的。这次比试之后,朕希望无论结果如何,双方都能握手言和。”
萧佑薇淡淡地瞥他一眼,心想:你做梦。
和她抱有同样想法的萧云琪表现得很是懂事,柔声细语地拜下说:“但凭皇兄吩咐。”
可是她假笑中透出重重恶意,恨不能钻进萧佑薇全身每个毛孔。
“这次比试总共五项,第一项就由朕来提,第二项和第三项,由你们各自提一个拿手的项目。最后两项,抽签决定。可有异议?”他垂着眼皮分别看了两人一眼。
两人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同时点了点头,表示可行。
五局三胜,想赢的话,至少要拿下三场比试的胜利。
说是由皇帝来提第一项,其实并不是直接指定,而是从寻常贵女们可能接触到的活动中选择一个,以示公平。
一个个白色的纸团折叠得整整齐齐,摆在红木制的托盘中。
皇帝闭上双眼从中拣出一个,打开瞄了几眼,将其展示出来,只见白底黑字清晰地写着:骑术。
萧云琪的呼吸明显错了一拍。
骑术?
她下意识看看对方,她自然是会一些的,只是不清楚对方究竟对这一项懂得多少,是否在她之上。
哒,哒。
马蹄声响。
目光所及的边缘,萧佑安身着一袭黑色银边的猎装出现。
一时间席上低呼一片,对于他的出场,迷妹们脸红心跳不止,有些胆大的贵女命人拿了花束和香囊过来朝他身边投掷。
他加快马速一一避过,最后在萧佑薇的身边利落地翻身下来,将缰绳朝她手里一塞,意思不言而喻。
萧佑薇打量了一下,倒是匹好马,毛色雪白,无一丝杂色,眼神带着灵光,被主人轻拍了两下背脊后,它温驯地主动在她手臂上蹭了蹭,显然是匹通人性的。
萧佑薇翘起嘴角,打趣他道:“送我了?”
兄长大人目光柔和地摸摸她发顶,颔首。
这亲昵的举动不但让皇帝和众官员表情怪异,还让一众贵女眼睛发红,尤其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萧佑薇撕碎的平南郡主。
萧佑薇笑着拱拱手,爽朗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拽住缰绳,动作利落地上了马背。
不远处的男宾们见此纷纷叫好。与萧云琪交好的贵女们却悄悄攥紧了帕子,生怕她的骑术出色最后会压了萧云琪一头。
京都贵女大多是与萧云琪交好的,而萧佑薇这位年纪不大的国师,在她们眼中始终是个外来客,所以她们自然是希望与自己更熟悉的丹阳县主能够获胜。
再者说,国师与她们年岁相当,却得了胜过她们数倍的名声,怎能不让人眼红呢?
贵女们下意识去看另一边的萧云琪,忽而眼睛一亮。
只见方才消失的萧云琪再回来时换上了一身骑装,红底云纹,上缀滚边白色毛料,英姿飒爽中又添一丝俏皮。她长发高系,柔美的弧度在半空中一甩,人也灵活地登上了马背,红衣黑马,颇有女将之风。
与往常迥异的姿态吸引了一群人的眼球。
一声号响,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在主人的操纵下急速奔出,很快到了第一处屏障。
萧佑薇正要提缰绳时,白马已经先一步高高跃起,在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一震,骏马前蹄已然稳稳地落地,继续向前奔跑。
而萧云琪身下那匹黑马虽然神骏,却终究欠缺一丝灵性,被阻拦后慢下了一拍。
这里是权贵赛马时用的场地,整片草场里总共布着五十三处屏障,有木桩,有绳索,有条形深坑,更有无数隐蔽的绊马索,而取胜的标准,其实是在于一个“抢”字。
因为五十三是个定数,位置却不固定,而且草场范围广袤,即便是买通了调试屏障和陷阱的人也没办法找见每个点,所以在这里比试不但是比骑术,还是比眼力和运气。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人详细地讲解规则,只是两名宫人上来,分别在她们手里放了一把黄豆大小不知道什么材质的弹丸。
两人入场之后,自有计数的宫人分别走上马场边角的四座高楼,从高处望着她们在马场中的表现。
只见两匹骏马灵活地在屏障中来去。
丹阳县主骑术略逊,运气却好得很,刚进场就先后遇到了两处绊马索和一片刺马针,均被她灵巧地避过,并将手里特制的弹丸投掷上去,身后便接连爆出三片淡红色气雾。
上面的宫人瞧着,飞快地拣了三个计数签子放进标有她姓名的罐子里。
贵女们纷纷站起,翘首观望着场中战况,见到红衣少女所过之处爆起三团红雾,都惊喜地叫出声来,相互击掌庆贺。
萧佑安望着场中身着白色骑猎装的女子,她这漫不经心的姿态令他不禁暗暗皱眉,而且明明已经发现了陷阱,为什么不破去?
忽然,他的余光扫见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正倚靠着一匹白蹄黑马发呆。
他垂下眼,忽然想起自己让人去查的消息,听说小妹跟这人关系亲近得很,莫非小妹喜欢的就是这种白脸小生……算了算了,留点口德,万一以后真成了自己妹夫呢。
暗司督主,勉强也算配得上小妹吧,只是这些年跟这人没什么往来,还不清楚品性。
他这儿兀自沉思的时候,陶九知也注意到了他,茫然的眸子里逐渐多了丝神采,心里却冒出一股紧张来。
毕竟,比起在禹城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杜仲,眼前这位才是正儿八经的大舅子……
怎么办,要不要上去说句话?不行不行,这么多年同在京都也没跟他说过话,再说,人人都知道萧王府世子不能发声,贸然去套近乎,万一不小心惹人不快……
陶九知惆怅地拍着踏雪,看看萧佑薇身下那匹左冲右进的白马,再看看自家坐骑,真是恨铁不成钢:你瞅瞅你,怎么刚刚就不知道快点呢,让人家抢先了吧?!
如果刚刚当众赠马的是他,如今就有借口去跟萧世子搭话了不是?
踏雪自然地打了个响鼻,实在碰不到主人心里这些弯弯绕绕。
比试仍在继续,萧佑薇开始不太懂这里的规则,茫然地转过一个又一个奇形怪状的障碍物,直到无意间看见对方越过障碍时回身投掷弹丸,这才恍然大悟。
算算看刚刚越过的障碍物少说也有十七八个,可她一个都没标记!
她顺着来路返回,先是根据印象找出十二个,分别破之,并打了弹丸上去,四座高塔上的宫人见此,立即行动起来,麻利地拣出签子放到右边那个空荡荡的罐子里。
十三、十四、十五……差距越拉越小。
萧云琪看着对方马身后面连续爆起的红雾,紧迫感愈发浓烈。
最开始发现对方只越障碍而不标记,她还暗笑自己这把稳赢,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发现了关键,居然还能记着之前经过的位置!
粗略一算,对方现在标记的数字已经和她相差无几,这样一来,她趁机积攒下来的优势荡然无存!
马蹄声靠近,萧云琪脸上突然一疼,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地打了一记。
白皙细嫩的小脸顿时红肿起来,她疼出了眼泪,下意识松开缰绳去捂,回头去看,才发现那是一截近乎透明的绳索,不是用来绊马,而是设来针对马背上的骑手。
那东西同样属于障碍物,理应破除,因此被萧佑薇一道指风扫断,其中半条就携着劲风扫到了她这儿。
好痛,该不会,该不会破相吧?
萧云琪心慌意乱,却见身旁几米外又有新的红雾爆起,她输了!
这一分神的工夫忽然眼前天地旋转,身下骏马长嘶一声,骤然发狂!
她小巧的身子也在一瞬间飞了出去!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计数的宫人吓得手中签子啪嗒一声落在桌板上。
皇帝激动地起身大叫:“快救人!”
左右惊动,可是有句话叫远水不解近渴。
丹阳县主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