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夕轻轻捂住他颤抖的唇,不许他再说话,他只感觉到她温热的呼吸,眼泪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烧得他皮肤生疼。
她不敢抬头看他,怕一见到他悲痛欲绝的眼睛自己会心软,她便一直低着头,无声无息的流着泪。
“不语,你知道吗,你第一次对我笑的时候,我就觉得日月浩荡春风扑面,万物催发,好似一瞬间满城的花都开了,但满城的花都不及你一毫一发。那时你站在枣树下,一袭淡白麻布衣,满头的青丝随意散着,明明那么简单朴素,却透着一股高贵之气,让我有些自惭形秽。”
一口气说这么多,洛夕有些累,细细喘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自从你伤好了以后,我就有些后悔了,应该只恢复你双手的筋骨,让你的腿继续废着,这样你就不能乱跑了,就可以乖乖呆在我身边一辈子任我欺负。”
黎冉听着心里越发堵得慌,她在讲述着他们的过去,他却全然听不懂,枣树在哪?他何曾受过手脚筋骨全断的伤?他不记得了,他全都不记得了,如今所能想起的,就是她一袭红血嫁衣,站在昆仑山通灵谷上,脚下是一个巨大的金色封验阵,她遥遥的对他笑,笑得日月失色,笑的凉薄难当!她是要嫁给谁?明明一身喜庆的红嫁衣,她怎么笑得那样悲凉,那样令人心疼?
她许久没有再说话。
黎冉睁着眼看着满地月华,除了知道身上这个女人是在为他而哭,除了知道他很爱这个女人,除了知道她正在删掉自己的记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为什么在哭?她拿走了我什么记忆?我好像只是在昆仑一战中受了雷击在养伤,她叫什么?好像,是叫洛夕吧?
月辉清冷,他听见她说:“我叫何夕,你叫不语,记住了吗?”
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却听见自己鬼使神差的回了句,“记住了。”
她浅浅笑了,随着他话音落,他胸口的莹莹白烟尽数消散。
从这一刻起,这世上,除了她,再无人记得,曾有一个人,叫不语。
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他哭的死去活来,梦醒后,却全然不记得方才的梦是什么。
黎冉只感觉有人压在自己身上,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他衣襟上,一点点渗透到皮肤,灼得他有些疼。
他微微皱了眉,轻声道:“谁……好沉……”
身上那人震了一下,然后缓缓撑起身子,待那人坐直了身子,黎冉才看清她的面容。
眉如墨画,朱唇皓齿,长的是极其清秀,却又带着几分妖艳,只是那小脸苍白如雪,美眸空洞,寂如死水,看着令人心碎。她被月光包裹着,细密的睫毛上还粘着泪珠,像一颗水晶泛着轻柔的光泽,她的右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微微泛红。月光照在她脸上,她唇角带着些许笑意,温柔而静谧的看着他。
月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纱,让她变的飘渺无迹,好似下一秒就会散作青烟消失不见。
黎冉不明白现在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明明是初次见面,他却想将她拥入怀中亲吻她湿润的眼角,他不明白看到她右眼下的泪痣自己为什么会心痛,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害怕,害怕她忽然散作青烟消失不见,他不明白为何,为何第一次见到她却像是岁月如故,她眉眼如初。
她柔柔笑着,眉眼弯弯,像是天边的新月,一夕如环,夕夕成玦。
她粉唇微启,音如玉铃,一点点荡进他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初次见面,我是长琴煜夕。”
他怔了怔,便也淡然笑道:“我是黎冉。”
她笑得有些僵硬,他却没有察觉出半分不妥,“你……为什么哭?”
她取出袖中的药丸,正是她用嘉荣制的丹药,她淡淡道:“只是在想一个人,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
黎冉愣了愣,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为什么见不到?”
“嗯……”她想了想,“我把他赶走了。”
他温柔地笑起来,“你若真心想见,就去找他吧。”
她身子颤了颤,药丸险些摔掉下来,她苦笑了一下,“已经找不到了。”
话语间她将药丸送到他唇边,“这是疗伤的药。”
黎冉微微张嘴吞下那粒药丸,全然不怕她害他,“你为什么半夜来看我?屋外可是有结界,你怎么穿过的?”
她温柔道:“我可穿不过那些结界,这只是你在做梦而已。”
她轻轻拂过他额前的碎发,看着他因药效开始有些犯困,月光下他静谧而安详,“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后,你的伤就好了。”
困意的大军举着旌旗攻破他的城池,侵占他的全部,他再也支撑不住,闭了眼。
她胸口的剧痛又烈了几分,喉间一热,她硬将那股咸腥味给逼了回去。她在那药丸中加了足够分量的安眠药草,让他睡上个十年没问题,等到他十年后醒来,就算他不记得有个人叫何夕,天下人也不会觉得奇怪,只会觉得是他痛心欲绝不想再提起那个人。
而天下人会认为,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她看着月光下他安静的脸,好似是看到了当初与他睡在同一张榻上的不语,她微微笑了笑,起了身走向门口,走了两步,却听见身后有人呢喃。
“如果是梦……我宁愿永世不醒……”
她停了一瞬,又赶忙加快脚步,飞速逃离。
从今往后,就没有不语,也没有香料店中的十年岁月,有的只是一场梦,梦魇惊悸,梦醒成空。
洛夕连夜往回赶,快到玖翎时东边的天空已开始泛白,她要赶快回去,要是让师父发现就不好了,然而不知为何,她竟使不上任何灵力,就好像是有人在源源不断的抽取着她的灵力,她恍然间明白,原来子卿的蛊是这个作用。难怪癸古走前说,只有她活着,蛊才有用。
洛夕只得靠轻功来赶路,可奈何万生香愈发狂热,一点点侵蚀她的心脉,现在是连走路都困难。
她苦笑,这个长琴煜青,一定要把亲妹妹榨得一滴血不剩才甘心吗?
洛夕身子摇摇晃晃,脚下一软,向前栽去,却栽进某人怀里,但听那人一声长叹,她抿嘴笑了,轻轻叫了句,“师父。”
钟离察觉出她体内的万生香,心口一阵绞痛,恨不得现在就杀回黎府将那里夷为平地。但他终是将她打横抱起,一直守护着她后心不断的往她体内输入灵力,尽量让万生香避开她心肺。
钟离自己明白,他有什么资格杀进黎府?洛夕吸了黎冉的万生香,就像当年瑶姬吸了他的魔气,他也是个无耻的受禄之人,有什么资格去怪罪别人?
钟离看了眼面色苍白的洛夕,轻声说:“待会要给你处刑。”
面对金乌十日族那些族长的咄咄逼人,钟离也没办法,他也不舍得断了洛夕的手脚和灵力。
“怎么处置?”洛夕问。
“断手脚,废灵力。”她忽而笑了,居然和当初不语的刑法一样。
“很好。”她轻声说。
钟离怔了一下,对于洛夕的轻松释然,他有些没搞懂,叹了口气,“没事,不会很疼的。”
她闭了眼,偎在他怀里,没再说话。
处刑时只有几个族长们在场,钟离暗自封闭了她的五识和痛感,断手脚、废灵力这等苦楚她倒是没受到,唯一能感知到的,是那阴魂不散的万生香,让她痛了个死去活来。
她想,也罢,反正活不了几天,不得好死,是她罪有应得。
待她再醒来时,她躺在罗天玄宫的床上养伤,钟离每日都来给她渡灵力,封了她的痛感,但封不住万生香,她不愿那么痛,于是逼着自己睡觉,睡着了,就不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