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皓月当空,她将自己亲手酿的樱桃酒从地窖里拉出来,猛然想起,是不是有一坛桃花酿埋在什么树下,说好了五年后挖出来喝,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那棵树,还在吗?
夜色如水,湖面上荡起了温柔无数。
苍凉的小亭孤零零立在湖中央,洛夕已不知喝了多少杯,她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把玩着酒杯,泼墨似的长发披在肩头,衬着一张粉嫩的小脸面若桃花,她蛾眉淡扫,朱唇不点自红,纤长的玉指抚过杯沿,轻轻摩挲。
虽已酩酊,但她没有停下来,而是又拈起酒杯,瘦小的身子向一侧歪了歪,寻了个慵懒舒服的姿势,掺着些月光,仰头饮了那杯酒。
她嘟着小嘴手边的一盒香料,在心里抱怨,他怎么还不来?
不知过了多久,洛夕的酒壶已见底,说好来取香料的“动人”还没有来,抬眼间隐约看见亭中柱子上好像刻有字,她走近了,映着月光,那熟悉的字体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一花一竹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
她轻轻抚过那字迹,像是抚过了什么岁月,像是抚过了一扇带有香气的木门,木门后是古朴的雅阁小铺,列有花盏无数,香料满堂。那段被香气氤氲的岁月早已迷失在时间的长河,被千叠浪花拍得零零碎碎。
如今再忆起这段时光,空有一缕香气尚存,渺渺茫茫,最终杳不知所踪。
她放下手,转身抓起那盒香料大步走出了亭子。
尊主,你是不是有意放我鸽子?
空明的月光如瀑布般倾洒而下,他匆匆走出屋门赶往湖边,今夜折子颇多,不小心误了时辰,不晓得亭中之人是否还在。
走至幽径,见一曼妙身影盈盈而来,离近了看,是潇翎月。今天的她好似与往日不同,像春风里飘舞的柳絮,有一片刚好落在他手心。
看到黎冉后潇翎月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但她一声“阿冉”还没叫出口,便脚腕一阵刺痛,双腿一软眼看要倒下,幸好眼前的人及时伸出了手,她向前一个踉跄,刚好扑进那人怀里。
“这么晚了,怎么还出来乱走?”尊主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喜怒。
她纤手抵住额头,转而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头有些痛,但屋中没有药了,想出来寻寻。”
“我屋中有,我去给你取来些,你在这等。”黎冉松手,她身子晃了晃又要倒下,他赶忙伸手扶住。
“对不起,阿冉,我好想扭了脚,头还是很疼……”不等她说完,尊主已把她打横抱起。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般看着他,凉凉的月光瞬间温热起来。
此刻风月正好,洛夕也刚好翻上墙,将此景映入眼帘。
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稳当当地抱着潇翎月立在三尺清辉下,皎皎如玉。旋即,他抱着美人大步进了屋子,屋门关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被人闷头打了一棒。
她怔了片刻,不晓得为何自己心中会有些许落寞,她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焚鹤煮琴。凉薄的月光洒落在庭院里,像一条广袤无垠的银河,她和他之间,隔得不只是万水千山。
她忽而凉薄一笑,翻身下了墙,踏着破碎的月光,慢悠悠往回走。
我在亭中苦苦等待,你却在这里揽得美人香肩,细细想来也是可笑,你是高高在上的苍梧尊主,我只是你身边的昙花,灿烂了一瞬,又寂灭成灰。本来就是殊途,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或许有些东西真的无可奈何吧?你记起来我是楚楚又怎样?那不过是曾经罢了,取下面具后这世上便不再有楚楚,而你也不是动人,把七十年前的玩笑当真,未免有些讽刺。再说,潇翎月也已经陪了你七十年了,不是么?
安顿好潇翎月后,黎冉匆匆出门,本来批改折子就耽误了些时候辰,潇翎月又忽然头痛他不得不照顾好,这么算来,已经快迟了一个时辰。
等他赶到亭中时,哪里已空无一人,唯有桌上的一壶酒,在月光下兀自回想着当时的场景。
这时,一声鸟鸣声划破夜色,千翦披着一身金光缓缓落在他肩上,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它的额羽,然后从它脚上的信筒中取出信条。
两天后,她手中提了一盒香料去了黎府。
侍女引他去了前殿,殿中却只有潇翎月。
洛夕施施然行了礼,“月姑娘,尊主可在?”
潇翎月回了礼,嫣然笑道:“阿冉回苍梧了。”
她怔了怔,完完全全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就好像是满心欢喜地去奔赴一场盛宴,赶到时却已宴席散尽,人去镂空,落红满地,独留她一人兀自彷徨。
洛夕掩了眸中的低落,敛眉笑了笑:“那我就不打扰了。”
潇翎月上前一步欲要挽留,“洛妹妹可是有什么东西要交于阿冉?”
洛夕扫了眼自己手中的香料,淡淡道:“没有。”她微笑,转身欲走,潇翎月却又说道:“洛妹妹,姐姐有个请求,妹妹可否一听?”
其实,对于潇翎月叫她洛妹妹一事,她一直觉得有些别扭,但她并不讨厌,潇翎月也算是个知书达理的晚辈,她若想这么叫,也就随她吧。何况,她也不想想时时刻刻被提醒自己已快有四百岁,被认为是个二八花季少女是件不错的事……
“姐姐请讲,妹妹洗耳恭听。”洛夕颔首而笑,但见潇翎月微微正色,嗓音曼妙如莺,却总夹着些凌厉,“洛妹妹,请你不要再纠缠阿冉了。”
纠缠这两个字听起来格外刺耳,她僵了一瞬,她晓得黎冉回了苍梧就不会再回来了,她也没有想与不语再续前缘了,毕竟浅情人不知,她再怎么一往情深,都敌不过那沧海桑田,日月变迁。
洛夕想笑来着,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然而,潇翎月脸上逐渐漫出的歉意让洛夕有点捉摸不透,只听潇翎月说:“我知道妹妹对阿冉有意,但凡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我与阿冉七十年前便相识,阿冉救我于危难,于我恩深义重,纵然,纵然我知道阿冉对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洛夕愈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洛妹妹,我是想说,阿冉心里有人,不是你,也不是我,望妹妹不要再纠缠。”
洛夕想起,小十七曾说,黎冉曾深爱过一个女人,并苦寻百年,想必潇翎月说的就是那个女人,洛夕淡淡一笑,“那人,是谁呢?”
潇翎月眼中黯淡了些,道:“阿冉虽从未提起,但我见他留了那人一方丝帕和一张面具。”
洛夕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姐姐说望我不再纠缠,那姐姐呢?”
其实洛夕挺同情潇翎月的,不过一百岁的小娃娃,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种,死心塌地跟了黎冉七十年,着实不容易。
潇翎月忽而温婉笑起来,眼中似有春光融融,她说:“阿冉寻的那人终是寻不到的,黎伯父已将阿冉与我订了婚,再过不久,我们就要成婚了。”
在此之前的话,她可当春丰拂耳,养一阵子就过去了,但这句,却如一记雷鸣,生生将她耳膜穿透。
虽然,她不愿再想起以前的事,但此刻,她脑子里,是那个香料店,烛影摇红,他坐于案前,修长玉指拈了一支狼毫,于一纸婚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不语。
不语不语不语,他被埋在寂静的尘埃中,如今风沙四起,尘浪滔天,他又被濯洗了几万遍,孑然立于天地间,与她遥遥相望,中间却隔了一个越不过的洪荒。
她记得,自己笑得从容而不失风度,如一朵白莲立于寥廓的黎府,不蔓不枝,静若止水。然后,她带着温和的笑容,转身离去,好似她心中有座城,固若金汤,外面如何天翻地覆,她城中的一草一木都未有动摇。
她洛夕的夫君是不语,不是黎冉。
她洛夕的夫君已故,黎冉与她毫不相干。
她忘了,自己那几天是怎么过的,当她从过去中走出来时,她对自己说——
我,始终都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