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赶出红缨谷的那日,苍黛夜什么都没带。因为她所有的东西都被烧掉了。其实,那些东西她都不在乎,没了就没了,本无所谓舍不舍得。她也在暗自庆幸他们只是把她赶了出去,而不是把她也一把火的烧成灰烬。
她伤心的只是他站在人群中一脸漠然的样子,他没有站出来,也没有为她说一句话。只有那银白色的樱花徽章别在他左胸上有些颤动,月光把它照的冷冷的泛着寒光。苍黛夜才忽然明白,原来他从不曾对自己有过真心。
脑中千万次的闪过乱红飞过秋千架,拔刀相向无情郎的场景。却总觉着潇洒有余,气度不足。“就像是我多稀罕他似的,罢了,来去……不过做戏一场。”苍黛夜闷头想着,一路自言自语,一会儿嗤笑一会儿立眉瞪眼的样子很是吓人。“管他呢,来去我骗了财,劫了色,那心能有几斤几两呢,不要也罢,也罢!算来……也不亏。”话是这么圆的,但她心里依旧不舒坦。
一路惶惶然。苍黛夜走在悠长的红砖路上,冷脸作无事的模样。巨大的青石碑坊就在眼前,她定了定神拐了过去。鼻腔依然闻到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脑中闪过那日血淋林的场面,倒在这里的那孩子面部狰狞的样子,小脸惨白,双目挣裂,很是可怜……可怕。苍黛夜心里凉了又凉。
这几月,总之不大安宁。
许是疫病,或是流疾……愈发多的怪事发生在这最不可能遇邪的红缨堡里,诡谲的很。只是任谁都想不通的是,遭难的都是些生疏的面孔,并非堡内的学灵祀,而是红缨山下的人类。从山下村落到山顶的路程可不短,算一算徒步走来也有半日之久,山体并不平缓,多是险路。他们是为何上山,又是如何遭难的呢……无人说的清楚,也毫无征兆。“或许他们是上山来求救的……”堡内长老曾这么猜想,然几路灵祀下山却未发现任何异样的情况。山下的人说,他们并不曾遭难,村落一直平静,不曾丢过什么人。那么,那些出现在红缨堡的人类又是从何处而来的呢……
苍黛夜得自认倒霉。自小以来她的运头就不顺,如今更是莫名当上了诱尸的名头。只因那日,她让一只僵死的小鸟动弹了几下,又跟着她飞了几步。
事情就是那么蹊跷的让人猝不及防,苍黛夜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竟有如此神通,只当自己是普通的人类活了十七年,却将将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开了悟。诱尸吗……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原来自己还有如此小把戏,如果先前知道,也就不用寄人篱下,更不会跟着他来这里了。总归能耍耍戏法,给别人找个乐子,赚点小钱。苍黛夜苦笑着,她又侧头看了看人群中的那个人。今日,他竟是独自出来。没有带那位沉默寡言的奇怪女人,也没有带那个一哭就没完没了的小奶娃。这是一件奇事。苍黛夜啧啧嘴。
若再出了前面那个拱门,她就自由了。回头看看,身后依然游荡着许多人,大都是来看热闹的。也好。她暗自想着,扬起下巴,想多少也得体面些的离开。背后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用手一摸,黏糊糊的……若换做平日她一定会大骂几句然后手脚上沾些便宜就开溜,她一直很怂的活着的,但自诩要怂的潇洒些。然不知为何,今日她连骂几句的兴致都没了。看着作恶者得意洋洋的样子,她只是笑笑,在心里叹息,这个肖韵从初见到现在竟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这么弱智。
“你开心就好了。”苍黛夜一甩衣袖,打算继续往外走。
“站住,你就打算这么走了?”肖韵双臂抱在胸前,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挡在她面前。
“那你想如何?”
“把衣服脱下来再走。”她翘起食指,指了指苍黛夜身上的白衣,“任谁都知道这是红缨堡的衣服,你既离开,也就再不配穿它。我可不能看着你穿着这衣服下山招摇过市,败坏师门。”
“我岂会乐意穿这种白苍苍的丧衣!无奈随身的衣物不知被哪些脑子不大灵光的家伙烧掉了,再无其它可更换的。”苍黛夜很无奈,两手一摊讪笑的瞧着眼前这个让她无语的家伙。
“那你就光着出去咯,总归以后有死尸跟上你,你扒了他们的衣服穿上也就行了。”她最见不得的就是苍黛夜这副无所谓的嘴脸,就好像自己在她眼里就是个不入眼的小人物。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类,气焰倒是大得很,左右不过一个贱侍而已,如今担上了诱尸的罪名,就这么走了倒是便宜了她去。“要想早点下山,就乖乖听话,再晚一点……这下山的路可就不好走了,休怪我没提醒你才好。”肖韵看见苍黛夜的身体很明显的哆嗦了一下,一张素白的脸阴沉了下来。这让她的心莫名愉悦了起来。
苍黛夜默了默,只是瞧着她,随后就动手开始解身上的衣带。肖韵很是吃惊,她不曾想到这苍黛夜竟会如此听话的照做。四周霎时间变得异常安静,人流中夹杂着各色隐晦的情绪,在窃窃私语中滚过,一道道目光扭捏在稍许别扭又好奇之中。
其实苍黛夜本想来一个胁小人以令众狼然后潇洒退场的,但是现实总让她十分尴尬。出门的时候她偷偷藏了一把小刀防身,因为怕被搜刮出来又丢进火堆里烧掉,她把小刀藏进了贴身的内衬带里……现在想要拿出来,还真需要宽衣解带才行……
一件褂子落地,随即苍黛夜又信手甩下封腰与外衣。为了唬住众人,她扬手拔下了头上的发簪,很是悲怆的摔在地上,簪子瞬间断做两截。“都还给你们。”她颇有怨气似的的说着,但随即就后悔了,那是他送的,也是如今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了。
不是还对那人有情,心早就在记起一切后死了。
那簪子虽是他随手给的,但也是不菲。拿去当铺卖了也可以过个把月饱食无忧的小日子罢了。她懊恼的向人群中的那个身影看去,那熟悉的眉眼下深深的阴影依旧毫无波澜,淡漠的让人生气。
他总是能那么安然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嘴角带着薄薄的笑意。你可以认为这笑意是友善的,也可以认为它是敷衍的,怜悯的。亦或是讽刺的,挑衅的,甚至是轻蔑的。什么都可以,什么又都不恰当。他或许也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就让感情那么复杂的交织着。苍黛夜仿佛从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里也看见她自己捉摸不定的笑容。
这大概不是一场博弈。从一开始一切就是不公平的。无论是上辈子的富家小姐,还是这辈子的小叫花子。苍黛夜知道,她就该隐忍着,微笑着,想着来日方长。
苍黛夜平日里都穿的很多,无论冬夏。一层层的衣服披了一件又一件,她总会觉得冷。如今正当盛夏,太阳火辣辣的烤着,而她,周身依旧无一处裸*露的地方。周围的人都看着她宽衣解带,像是看一个怪物显露真身,而不是一个女子。而她旁若无人,直到身上还剩一件薄薄的贴身中衣。阳光打在她的脖颈上,裸*露的手腕上,隐约有些薄薄的烟雾在她皮肤表层浮泛,就像是要蒸发了似的。她真瘦,皮肤苍白的吓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拂过冰冷的锁骨,“这一件还要脱吗?”她寒目含笑,嘴角意竟带着些轻佻。
“不知羞耻。”肖韵见她如此从容,自觉无趣的很,她踹了一脚苍黛夜脱下的衣服,“真是晦气。”
“不是肖小姐想看吗?现在又怪起我来,”苍黛夜嗤笑着,“如此污蔑我,我可是会不开心的。”她右手覆于腰间,终于拔出了深藏许久的小刀,白袖轻抚过,万事该在此时尘埃落定,苍黛夜恶狠狠的眯起了眼。
肖韵本有些晃神,看到如此听话的苍黛夜简直是太没趣了,她正思量着用一些其它的方式逼她就范,不曾想忽然一股难以挣脱的力道把她撸了过去,接下来就感觉到有个冰凉的利器抵在自己脖间。
“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放点你的血,沾满我的衣袍,这世间便无人可认得这是你们红缨堡的衣服。”苍黛夜在她耳边轻轻的说道,狡洁的让肖韵寒毛乍起。脖颈已经被扼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发出沙哑的颤音,她双目惊恐的望向周围的人。
耳边响起了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咒骂的,警告的,威胁的……什么都有,吵得真让人心烦。苍黛夜皱了皱眉,轻撅起嘴巴“嘘”了一声,她本只想吓吓她玩儿,然而看来现在是该给她放放血了,要不然真对不住周围的一干人等的苦等。她持刀的右手稍用了点力道,肖韵的颈间就出现了一道血痕,那血迹带着一种奇异的味道钻进的苍黛夜的鼻腔,这个味道……
猛然间,苍黛夜觉得自己的心脏一滞。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从心底蔓延开来。她本来身体就瘦弱,控制住肖韵的力道很是勉强,但此时不知为何,身体中却涌上了一股未知的力量,让皮肤下每一根神经都变得异常亢奋。脚底轻飘飘的,耳边嗡嗡作响。所有噪音都变化了,变得像是风的谐振,又像是隔世的回音。但有种明显的渴望如同蔓草般狂乱的生长起来,一股中气从鼻腔灌出,通体忽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
牙间颤栗起来,她忽然很想撕咬些什么东西。却总听到有人在喊她,很是闹心。她抬起头,看见荼白愤怒的表情,他化作一缕白烟,倏忽之间来到了自己面前。她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焦急的样子,苍黛夜却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心中有些说不出来的绞痛,不知在何时梦回时,已体验过一次这样讽刺的场面。
“小夜,住手!”他命令道。
“你知道我从不会乖乖听话。”苍黛夜身体一闪,没让他抓到她的一丝衣角。冷眼看着他,眼中却有些不争气的氤氲。
“你该知道后果。”他冷声说道。
“什么后果?”苍黛夜摩挲着浸血的皮肤,感受着指尖下叫嚣的脉搏,鼻尖就变得像是猫一般贪婪起来。她轻笑起来,瞳孔渗出可怕的猩红色。“我只知道我若是放她走,我的下场会很惨。”
“我带你走,你放开她。”他语气竟软了下来,“你只要放了她,我就带你下山。”
他本如此冷淡,如今竟哀求起来。神情痛苦,眼角溢出泪来。苍黛夜怔住了……他竟如此在乎这个女子吗。
我带你走。
这句话她盼了许久。也曾千万次的幻想着能有一天可以牵着手一起离开,把这个世界远远地甩在身后。然而那天他面无表情的关上门,把她关在外面。他说,“你走吧,你不该再留在这里。”那一次他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没有再唤一声她的名字。心不知为何在此刻变得如此卑微,原来爱上一个人确实是会被踩进尘埃里的。
她本如此恨,然而这时看到他这个样子竟狠不下心来。既然如此,那就……给他好了。
“用不着。”
苍黛夜松开了缚住肖韵的手,将她瘫软的身体推到他的身边。
“荼白,你以为你算什么。我犯不着低三下四的对你言听计从。这辈子我是你的仆,上辈子你却是我的夫。上天究竟如何痛恨我,让我偏偏遇见你两次。这个场景真熟悉,对吧……江桓。”
那个人明显愣住了,面部的表情不可思议的反复变化着。他居然明显的颤抖起来。
“你……叫我什么……”
“呵,尊贵的幽灵殿下难道忘记了你曾在凡间娶过一个女子,她相貌平平,双腿瘫痪。你却大发慈悲娶了她。这大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您早就忘了。”
“我怎么会忘,可你是……你……”他怔怔的走过来,不可思议的看着这个冷笑着的女孩。他伸出手颤抖着抚摸她的脸颊,却被她狠狠地挥开了。
“今日,我们在此别过,从此之后,就再无瓜葛。送就不必了,我就最后求你一件事。你让他们手下留情,饶我一条性命可好?”她退后了一步,冷声说道。
不知为何,她声音颤抖的不行,明明是如此决绝的话,却表现的如此软弱。她懊恼的转过身,不打算再做任何停留。
荼白伸出的手僵着,这么多年了,他有满腔的话想要与她说,终究只是像个傻子疯子一般对着个人偶娃娃倾诉罢了。熟悉的感觉是那么明显,他却只是为自己动摇的心而苦恼,竟没想到这个人就是她。如今她回来了,他却只能将挽留的手放下,吐出一个违心的字。
沉默了许久,苍黛夜终于听见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好。”那便是最后的告别。
很显然……这不是她的世界。
下山的路看起来很幽暗,满眼的乱木松遮天蔽日。但那黑暗会让苍黛夜觉得安心,黑色帮她挡住了一切她不想看到的东西,万籁具是一片空旷与苍茫。她什么都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想。闭上眼睛,心向往着飞翔,身子就会变得轻飘飘了。
那一刻,她总该是是自由的吧。
然而踏出拱门的那一刻,她耳际捕捉到了千万破风的声音,随后就感觉到了无数坚硬的冷铁从自己的身体穿透而过。
终究还是逃不过吗。苍黛夜真想回头看看那个人该是如何决绝,然而她口中轻呼出一口气,痛意与冷器的重量让她再动弹不得。自来她不信神鬼,上不跪天下不跪地。然而今日她真的撑不住了,双腿一软,向前倾倒下来。
一切生命似乎照常进行着。
西下的落日还残留最后一缕火红的辉光,凄绝的鸟鸣声毫无征兆的响起了。鸟鸣亦如箭,在盛夏的浓密里穿心而过,落一地冰凌。
她嘴里不知嘟喃着什么,抓着地缓慢的挪移着。显得无比的狼狈。
她从不曾想到过她平生竟会有如此丢人的时候,她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然而她寸步难行,身体不知被谁抱的紧紧的,耳边有恸哭的声音。往身侧看去,竟是荼白。
“你啊……”苍黛夜扬起手本想用尽最后的气力给他一掌,却变成了抚上他拧起额头,这次……他没有躲开。她笑了,气息奄奄,“我绝不会想到遇见你这个家伙竟会一连两次落得这种下场,若还有下辈子……我再不敢了……这次你就放过我……”
脑中的记忆如同蚁冢一般乱窜着,看着他的眼睛她好像记起了什么,又迅速的忘记着……两世的画面不断的交替。
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火红的枫树林,那时她还在一个平静的小山村里虚度年华。她是家人口中唤着的小夜,是不学无术的小浪荡子,每日摇着暖好的清酒,躲到烟波尾的枫林之中,寻一处隐秘的地方,躺在树杈之间一醉方休。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离家出走,揣着身无分文的口袋,死皮赖脸的跟着一对年轻的小夫妻混日子。幸得人家慈悲,让她随行做了个小侍女。帮着照顾照顾孩子,也就混了口饭吃。
哦不,不是的。火红的枫叶林褪去,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幽深的宅院。她不是小叫花子,更不是使唤丫鬟。她是苏府家丁口中的瑾小姐,锦衣玉食的过着不生不死的日子。支着两根永远没知觉的腿,趴在窗台看日出日落,云蒸霞蔚。直到一个谪仙般的男子上门求亲,她才换了个盼头。盼他进门时的那一抹浅笑,盼他那一声清朗的“我回来了”。
摇来晃去的日子里,千门万户的奔窜中,如果不争不抢的对待生活依然要收到惩罚的话,又该如何自处呢……这该不会是老人口中的因果轮回吧。苍黛夜强撑着最后一点卑微的气息微笑着,“别哭。”她伸手抹去荼白脸上的泪,“我累了,你就让我安静会儿……”她眼睛慢慢闭起来,眼前的景象太纷杂了,她不想再看。他们似乎都有两张脸,一半是笑的一半是哭的。整个世界也那么陌生,像是被融化了一样,阴影躲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颤抖着。
耳边却传来他的声音,“等我……”
苍黛夜屏目,生死其实无惧。红烛光已冷,纵不忍看生死,也只能拥枯骨而坐。十指见血,匆匆一眼之后,就别再谈什么下辈子了结。
罢了,罢了,你我之间,就此别过吧。荒唐的誓言,纷繁不清的前因后果,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如此无用。
但苍黛夜还不知道,也没有人会告诉她,她早已不是她自己。她不是苏瑾,也不是苍黛夜。遇到的所谓江桓只是个插曲,荼白更是个片段。这些凡间游丝一般短暂的时间在她的永生里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所谓凡人的儿女之情,就像是飞蛾一般,你无法去和它说灼热,说前车之鉴,一旦见到火光,它是肯定要扑上去的。只是得尝过多少次火舌的灼热才知道闪躲呢?
终究,也只有她自己才能让这不日有噎的轮回停止下来罢了……